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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部分

怀念羊-第39部分

小说: 怀念羊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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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姑,你不认识我了?”大汉说,“姑姑,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她向后挪动了一下身子,眼珠子都快撂到大汉身上了:“你、你、你是白章!?”
  大汉忽地进门来,抱住她毫无顾忌地大哭了起来:“姑姑,我是,我是白章,我就是白章啊!”
  她抱住白章,感觉浑身一下子软成了一团棉花,随后泪水像河流一样从她的眼中奔涌了出来。
  白章说:“姑姑,从民国十八年到现在有多少年了……”
  她说:“白章,姑姑都不认识你了,你的胡子都长这么长了……”
  白章说:“姑姑,这些年你受苦了……”
  她说:“白章,苦不苦不都是命吗?”
  白章说:“姑姑,我好想你啊……”
  她说:“白章,我也很想……”
  他们再次哭作一团。这时,路之焕从山下的金羊壕里走了上来,走到院子里。他提着个鞭杆呜呜甩着,探头探脑地朝窑里看了一眼,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壕里的狼咬死了他的一只羊,他把那只脖子被咬得血糊糊的羊背了回来交给了生产队,所以收羊也便早了一些。他看了看院子里的骡子,以及骡子拉的车和车上的独头柜,就看到窑里的白章穿着一件大皮袄,盘腿坐在炕沿上,胡子拉碴的,就像一只健壮但却非常疲惫的公羊。他已经快三十岁了,但骨头架子却没有长开,如果不是下巴上冒着几根胡子,别人一定会把他当成个儿童。他想,这人是谁呀,怎么和我妈在一起哭,不会是我爸回来了吧。想到这里,他干脆在院子里坐了下来,舞自己的鞭杆。因为放羊,一个人在壕里没事儿,他的鞭杆舞得很有门道,他常用这鞭杆来对付狼。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样子,路之珍也进门了,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专给生产队地里拉粪,他拿着铁锨,脸上土苍苍的。虽说拉完粪,他就去食堂吃饭了,但他的脸上还是一副没吃饱的样子,上下嘴唇都被自己的舌头舔得红红的。
  “哥,你怎么不进屋去?”路之珍问路之焕。
  路之焕朝窑门口昂了昂下巴,路之珍看到白如云和白章在窑里哭,他便朝窑里喊了一句:“妈,你还不吃饭去,过会儿食堂就关门了!”
  白如云这才想起还没有吃饭,急忙拉起白章去食堂。看着他们急急火火的背影,路之珍问路之焕:“哥,这人是谁啊?”
  路之焕看了落入金羊壕的太阳影子一眼,对路之珍说:“那人是你爸。”
  路之珍一听就火了:“去你的,那人是你爸!”
  路之焕说:“你个球娃你说啥?我说那人是你爸就是你爸!”
  路之珍说:“你个矬子,你再说小心我揍你!”
  路之焕说:“老二,你看那个人到底像不像咱爸?”
  路之珍听了路之焕的话坐了下来:“咱爸?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呀!”
  路之焕说:“那不等于咱没爸啊!”
  路之珍说:“我看不像,这人比咱妈还年轻,不像是咱爸。”
  路之焕说:“你再别当红老兵是咱爸了,咱有爸,妈说咱爸让国民党给日蹋了,但我总觉得咱爸没死,要是咱爸死了,咱奶奶一定有感觉,她就不会天天去山头上望咱爸,盼咱爸回来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在黑暗中,路之焕问路之珍:“食堂里吃不饱吧?”
  路之珍点了点头。
  路之焕拉起路之珍的手说:“走,跟我到羊圈里去!”
  路之珍不愿起来:“到羊圈去干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路之焕说。
  路之珍还是不愿起来,除了感觉刚才吃过的饭已经被消化掉了之外,他还感到浑身困乏无力。但最终他还是被路之焕拉着去了羊圈。
  天干冷干冷的,没有一丝风,星星在空中茫然无措地睁着眼睛,黄土地上的冬天在默无声息中冰块一样地坚硬。
  69
  放下饭碗,白如云这才猛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就问白章:“爸呢?”
  白章略微迟疑了一下,随后,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在得知父亲因为张望自己,而不小心从山头上摔下来死了之后,白如云忽然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没根没底地漂流在这个世界上。回到家后,她用一张从食堂里要来的旧报纸为父亲做了件衣服,然后和白章一起来到了离开金羊塬的那条路上,面朝发义埠点燃了。
  白章说:“爷爷,我终于找到了姑姑……”
  白如云说:“爸,女儿不孝……”
  白章说:“爷爷,现在是新社会了,姑活得好着呢,你老就放心吧!”
  白如云说:“爸,这辈子我是对不住你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还给你做女儿,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再不嫁人了……”
  白章说:“爷爷,姑姑其实是个好心人,你就原谅她吧!”
  白如云说:“爸,我的命可能就是这样子,你在那边好好过吧!”
  报纸做成的衣服在夜色里温柔地燃烧着,白如云觉得自己仿佛也被点燃了,烧得极为惬意、极为安静、极为美丽,随着最后一束火苗在夜色里的消失,她甚至感到自己被烧化在了空气中,像个微粒儿在茫茫世界里开始了一场毫无目的的漂流,她不知道自己的最终归宿在什么地方……同时,在她的意识中,那最后的一束火苗是没有熄灭的,也是不可能熄灭的,它像一个精灵舞蹈在她的心里,把金羊塬、发义埠乃至整个世界都烧成了温柔的亮色,并且温柔地温暖着,让整个世界没有风没有雨,没有乌云也没有太阳,没有河流也没有田地和庄稼,没有任何人的肉体也无所谓灵魂,有的只是她的生命被这亮色完全融化!
  在这火光里,白如云渐渐有些迷迷糊糊的了。她看见白老汉的灵魂像一缕烟雾从白老汉的身体里飘了出来,和白老汉一模一样,又干又瘦,留着二寸长的山羊胡子,分明成了一只羊。白如云一点儿也不怕,看着白老汉的灵魂坐在了自己跟前。白老汉的灵魂默默地和白如云对视,白如云抹了把眼泪,看见白老汉飘飘悠悠地走了。
  白如云说:“爸,你要去哪里?”
  白老汉走着没有回头。
  白如云说:“爸,让我送你一程吧……”
  白老汉还是没有回头。
  白如云见白老汉仍穿着多少年前穿过的那件破旧的蓝上衣,就说:“爸,你咋不把新衣服穿上,路上风大雨大……”
  白老汉回头说:“娃,这就是命,爸能改掉吗?”
  白如云伸手想抓住白老汉的灵魂,可白老汉的灵魂忽地飘散了,不见了,但她感觉她的手里仿佛多了一样东西,像是细细微微的羊毛……
  路之珍和路之焕就是在这温柔的亮色里,在羊圈里吸母羊的奶的。起先的时候,路之珍觉得有些脏,不肯下嘴,但当他听到羊奶咕咕地流进路之焕的肚子里时,便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于是,就将羊的乳头含在嘴里,让羊的乳液流进了自己饥饿的胃。在这个过程中,他看到羊的眼睛蓝汪汪地看着自己,就像是天空的颜色将他罩住了那样,他感觉到浑身都是春天的温暖。而在羊奶向他的胃里下流的那会儿,他分明感到了一种颜色的存在,那就是没有经过任何污染的云。他因此又分明感到他吸下的不是羊奶而是白白的云,那些云在他的体内慢慢扩散,把所有天空中的美丽都留给了他,而后从他的汗毛孔里爬出,变成了他穿在身上的一件透明的衣服。他就是在那天完全进入了一个羊的世界,而当他还拼命吸吮并享受时,路之焕在他的背上拍了一把说:“好了!”
  他的嘴慌忙脱离了羊乳,而后看着那只曾被自己吸吮过的羊,珍珠一样地离开了。他对路之焕说:“哥,真好!”
  路之焕对他说:“要是像你这么吸,这群羊迟早都会被你吸死的!”
  他说:“你是不是天天都吸?”
  路之焕说:“三四天吧,羊奶全让我吸了,羊羔吃啥,再说羊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奶的!”
  他说:“哥,那我以后跟你放羊吧!”
  路之焕说:“你不是干这个事情的人。”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红老兵拄着拐来羊圈喊他们了。他们随后一起回家把白章拉来的那个独头柜从架子车上卸了下来。
  白章替白如云把柜打开了,那里面是白老汉给白如云备下的嫁妆:半袋面,一把梳子,一面小镜,两套衣服,一双绣花鞋。
  大家都看着这东西不知该怎么办。白如云的眼前浮上了父亲的身影,但她怎么也看不清父亲的脸,只是感觉到父亲的胡子很硬,骨头也很硬,甚至像是石头或者钢铁。
  红老兵说:“衣服和柜子可以留下,但这粮食……”
  白章说:“那就交公吧!”
  白如云哭了起来,趴在柜上一个劲儿地喊爸,大家心里都酸酸的。
  红老兵对白章说:“公社成立了收粮队,不让社员家有粮食……”
  白章说:“我们那里也一样……”
  路张氏重重地叹了口气。
  路之焕和路之珍以及路之花眼巴巴望着那些米面,什么也没有说。
  70
  在白如云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白章便要走,任白如云怎么挽留也都无济于事,白章的理由是,他得走,“队里的事放不下”。
  白章牵着骡子,骡子拉着架子车,白如云跟在架子车的一边,送了白章好长一段路。
  白章说:“姑姑,你回吧!”
  白如云说:“让姑姑再送送你吧!”
  白章说:“姑,等以后我那边的情况好了,我来接你!”
  白如云说:“唉,常忙得想不起发义埠了……”
  白章说:“姑,这回我可能是辞路来了!”
  白如云说:“别胡说!”
  白章说:“姑,我感觉我的时间不长了……”
  白如云说:“别胡说,姑以后去发义埠看你,你给姑把发义埠守好了!”
  白章说:“姑,我只是感觉身体有些不对劲儿,我在胡说呢!”
  白如云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后,骡子拉着架子车和白章一点点地远走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猛一回头就看到了路张氏。
  路张氏哀叹了一声,对她说:“离开了就难回去了……”
  金羊塬在寒风中一下子变得苍苍茫茫。
  白章赶着骡车向前走,他的屁股底下坐着一个编织袋,袋里装着白如云和红老兵为骡子备下的草料。而他的肩上则斜背着一只破旧的黑皮包,里面装着不到二斤扁豆做成的炒面。骡子的蹄子在白亮的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白章忽然就觉得自己非常的困和累了。于是,他干脆在架子车上躺了下来,枕着编织袋,面孔对着天空。看了太阳一眼,他就再也不想睁开眼睛了。骡子的蹄音仍在地面上脆脆地响着,他相信这骡子是能够认识返回的路的,一任骡子怎么走都成。渐渐地,他感到冷气一点点地侵入自己的身体了,但他动也没动一下。那时,他的脑子里流淌着的全是发义埠的那段黄河,黄河水平平稳稳,不紧不慢地从他的脑子里流了过去,他感到自己的内脏已经冰冷了,但他仍是动也没动一下。爷爷死后,他就迫切地想要见到姑姑,现在,他见到了姑姑,心里好像再也没什么牵挂了。黄河在他的脑子里转着弯儿,自高处向下不动声色地流淌着,他分明感到白老汉还坐在某一个地方张望着什么,两颗眼泪随后从他紧闭的眼睛中溢了出来,他想对爷爷说点什么,但他又懒得说。骡子的蹄音依然在路面上响着,但他感觉骡子仿佛是行走在黄河里,而黄河里流淌着的并不是水,而是装满了不会流动的闪光的铜,骡子的蹄音就是从那上面发出的,而且,正在一点点地向上向上再向上。随后,被他装在脑子里的世界全都变得黑漆漆的了,只有黄河在闪亮。他躺在骡车上,穿着一件大皮袄,胡子拉碴的,就像一只健壮但却非常疲惫的公羊。他就这样在闪亮的黄河中越走越远了,他就在这种奇妙的感觉里把白如云心中的发义埠变成了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的省略号。

第二十一章
  71
  食堂开始限量,不能放开肚皮吃饭了,社员们开始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一个星期前每人每天六两粮食,一个星期后就成了每人每天五两,而又过一个星期只有三四两了。没有了粮食,社员们只能用大白菜充饥,土豆也变得非常金贵了起来。生产队的牲口开始死亡,社员们唯一的指望是生产队的牲口能多死一些,然后或多或少分些肉回家来。渐渐地金羊塬的社员们一个个变得面色铁青,要死不活了,而塬上也会时常出现通渭和会宁一带流窜来的群众,这些群众中的一些人,走着走着便跌倒在了路上,再也没有爬起来。而金羊塬也开始死人了,一种不祥的气息死死地罩着这个地方,让这个地方的人喘口气都吃力,进而感觉到太阳、天空以及星星、月亮的颜色都变了,变得没有了让人能产生一星半点希望的光泽。然而,就是在这种时候,公社的收粮队开始在社员家中三番五次地搜查,而查出的粮食全部没收归公社食堂。
  金羊塬下了一场雪,雪给了这里厚重苍凉的土地以灵气。女人们都在忙着向生产队的水窖里收雪,在清晨的阳光中,那些飞舞的雪末儿将妇女们收雪的身影变得五彩斑斓了起来。这时候,金羊塬的男人们基本上已被派往洮河工地了。
  路在贵和红老兵走在雪地里,他们的脸上都有一种让人说不清的表情。
  路在贵说:“红老兵,我想问你件事情,你们在瓷窑到底炼了多少钢?”
  红老兵说:“不是广播上都公布了吗?咱县三十个点上共炼了三十万吨铁,十万吨钢吗?”
  路在贵苦笑了一下。
  红老兵压低了嗓门说:“你们在石门炼的钢能用吗?”
  路在贵说:“都是骗人的……”
  路在贵叹了口气:“红老兵,今天这些话就当是咱俩谁也没说……”
  红老兵看了路在贵一眼,点了点头,但想要起身的他却总也起不来。
  路在贵撩开他的裤腿,在他的腿上捏了一把,他的腿上立刻下陷出五个指头印儿。路在贵说:“红老兵,你这样不成啊!”
  红老兵说:“我能行,老路,你放心吧,我还得活着搞共产主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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