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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空心人-第1部分

小说: 空心人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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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几天的雪终于停了;地面一片白茫茫的。窝着偷懒的太阳没精打采地从云彩缝里探出一张黄巴巴、病蔫蔫的脸;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半空中挂着;像一张冻得硬邦邦的秫秫面饼子似的;让人感觉似乎更冷了。杨结实一边坐在火炉旁抽着冬虫夏草烟;一边想:他娘的;可着劲儿地冷吧。越冷越好。最好直接从天上下冰刀子;那才叫过瘾哩。照这样冷下去;煤价还得长。只要煤价不停地往上疯长;钞票就会像雪片子一样滚滚而来;想挡都挡不住。不过;忙活了这么些天;无论如何;晚上得进城去洗个桑拿;冲冲身上的霉气了。 
     杨结实是杨树岗煤矿的矿主;以前差不多每个礼拜都要进城去洗一次桑拿。可是;由于矿上刚刚出了事故;死了三个人;好不容易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点好;半个多月没有进城去;浑身的骨头如同拧得过紧的螺丝帽;快要绷不住劲儿了。心说:贱骨头、贱骨头;这人的一身骨头帮子就是贱。几天不拿捏拿捏、敲打敲打;就浑身不自在;跟闹了猪瘟似的。 
     煤矿上出事故这是家常便饭;几乎防不胜防。塌方、冒顶、出水、瓦斯爆炸;不出这事出那事;按住了葫芦瓢起来。没办法;上万人的国有大矿还保不准哩;何况是这种鸡卵般的私人小煤窑呢?不过;煤窑虽小;钞票却不少赚。杨结实打了几年煤窑;已经为自己挣下了好几百万。虽然这次出事赔进去了一老鼻子钱;但丝毫不伤元气。只要上级不把煤窑查封掉;要不了两个月;那戳出来的窟窿眼子就会富富裕裕地填补上;该咋挣钱还咋挣。 
     冬月里;天黑得早;虽然有雪光的映照;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却已是暮色苍茫了。杨结实在煤窑上兜了一圈子;见工人们都各就各位地干着自己手头的活路;黝黑发亮的煤炭乌金般源源不断地从井下运送上来;一副繁荣昌盛、蒸蒸日上的景象;便满意地上路了。 
     县城在几十里开外的地方;依山而立、极尽铺排。虽然面积不大;却繁华似锦、热闹非凡。洗脚城、豪华大酒楼、咖啡屋、秀女坊;大城市该有的花样;这里一样也不短缺;上百万元一辆的私家小轿车更是触目可见;被省城的人戏称为“山城小香港”。一个坐落在山区的小县城能够这般繁华;全得益于这里的煤矿。这个地方别的没有;就是出产煤炭。煤炭是现成的;就埋藏在地底下;只要挖出来;就能换成钱;想不富都不成。不过;那些富得流油的都是像杨结实这样的私人窑主。 
     杨结实到底是个泥腿子出身的暴发户;虽然拥有两辆私家车;自己却不大会开;替他开车的是一个名叫刘石根的小伙子。刘石根是外地人;原本是矿上一个下窑挖煤的打工仔;杨结实看他长得人高马大;再加上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且会开车;就让他做了自己的司机。原来替他开车的是他的一个远房表侄;那小伙子嘴巴太松;把不住门儿。有个屁大的事;就传扬得到处一片腥乎乎的;跟洒了羊血似的。后来;他就看中了这个哑巴刘石根。每一次进城;他都只让石根一个人跟着;图的就是他那锯了嘴儿的葫芦;闷哑。小伙子不是个天生哑巴;他比比划划地告诉工友;他十几岁上喉管里生了瘤子;开刀以后就失了音。不过;他的耳朵却像兔子一般的灵;除了不会说话;什么事都不妨碍。 
     杨结实隔三差五就要进一趟城;每一次进城都短不了做两件事。一是吃羊肉泡馍;二是洗桑拿。岳山县城有十几家泡馍馆子;不过;最正宗的是黑老婆泡馍馆。这是一家上百年的老牌馆子;经手好几代了;那味儿却是一点都不走样。价格呢;自然比别家的贵出一大截子;但;想要品尝一次还得提前买号。杨结实不用提前买号;他是这里的贵宾;享有专门的单间雅座;随到随吃。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一点不假。 
     黑老婆泡馍就是不一样。许多同行的生意人特意研究过:馍是一样的馍;肉是一样的肉;可泡出来的味儿却从天上错到地下;这个中的缘由就出在辣子和汤料上。辣子是他们自家炸出来的:鲜红透亮;香辣酣畅。放上那么一点到汤里;那汤就点石成金了。进了肚里;第一口满嘴生香;第二口温肺暖肠;第三口汗满印堂;第四口血脉贲张。等到吃完一海碗下来;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敞敞亮亮、舒舒展展了。然后;再去洗个痛痛快快的桑拿;那滋味;怎一个“爽”字了得? 
     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男人们进了桑拿房;洗澡是假;泡小姐是真。杨结实也不例外。然而;杨结实跟别人不一样;他从来没有亲自嫖过。每一次到了桑拿房以后;杨结实都会认认真真地挑选一个最漂亮、最可意的小姐;然后;让别人替自己嫖。让谁替呢?就让哑巴石根。 
     起初的时候哑巴扭扭捏捏的;不大乐意。他替人喝过酒;也替人挨过打;还替人顶缸坐过几年牢;就是在坐牢的时候;他学会了开车拉货;不过;他还从来不曾替人嫖过娼哩。然而;不替呢却是不行;杨结实要解雇他。不想丢掉饭碗;就只好替了。替呢;也不是白替。他每代嫖一次;杨结实都给他一笔劳务费;这劳务费比他下窑挖煤挣得还多;他便横下心来替了。替了几回就想开了;只要有票子赚;干啥不是干呢? 
     不过;这钱也不是瞎挣的。杨结实有一个很特殊的条件:哑巴石根在嫖小姐的时候;必须允许他在现场亲眼观看。而且;必须服从他的指挥和摆布;他让怎么干就怎么干;他让干几回就得干几回;他让干谁就干谁。这样一来;石根就差不多相当于一只受人控制的公狗了。刚开始的两次;石根有些抹不开脸儿;枪栓还没拉开呢;子弹就出膛了。非但杨结实不满意;连小姐都瞧不起。杨结实狠狠地骂了他几回;他才豁出了脸去;结果越来越顺手;几乎每一次杨结实都在一旁连声叫好。至于小姐那厢;只要舍得钞票;就没有玩儿不转的棋局。不就是一只鸡吗?多下几粒米就得了。迄今为止;还没有遇到一个坚决拒绝这三人游戏的小姐。 
     已经很长时间了;杨结实进了城都是这样:先吃一碗黑老婆羊肉泡儿;然后再去桑拿房挑一个漂亮妞儿;自己亲自坐阵;让哑巴石根替自己嫖;嫖完以后开车回家;这差不多成了固定的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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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树岗坐落在豫西的山沟沟里。原先的时候穷得兔子不拉屎;麻雀不下蛋。自从人们开始在这里开煤矿、打小煤窑以后;有一部分胆子大的人很快就富了起来。煤已经卖到了四百多块钱一吨;运气好的话;一年净赚百儿八十万;跟玩儿似的。不过;最大的问题是安全隐患。小窑主一般都急功近利;不舍得在安全设施上投资;一切设备从简;能凑合的凑合;能对付的对付。只要能把煤挖出来换成钱;别的一切都不在话下。 
     由于小煤窑一再地出事故死人;上级只好层层督察。县里有抓安全的专职副县长;乡里有专门负责安全的副乡长。不过;尽管层层设防;该出事还是要出事。以前的人老实;死了人也不知道遮掩;弄得满世界都知道。结果不是被吊销了执照;就是被重重地罚款;上级领导还要跟着受处分。后来;人们就慢慢地学乖了。出了事不声也不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上下联通;统一口径。事故同瞒;利益共享。反正人死不能复生;只要多出几个钱;没有摆不平的事。但凡是死在私人小煤窑上的;无一例外地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穷棒子。 
     不是穷得没奈何;谁肯钻到几百、上千米深的地下黑窟窿里挖煤呢?尤其是那些外来打工者;他们明知道私人小煤窑不安全;但;国营大矿进不去;别的活路又找不来。即使勉强找到了活儿干;也拿不到现钱。要养家糊口;只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人穷命贱;当他们决定在私人小煤矿上下窑的时候;就已经把脑袋掖进裤腰带里去了。因此;死了人;大家也不以为怪。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一如既往地下井。赶上销煤的淡季;窑上不需要那么多人;死掉一个工友;往往会有十几个人来争抢他的位置。不是他们不怕死;是他们实在太需要钱了。私人小煤窑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一般都不拖欠工资;而且全部是现钞;从来不打白条;这也是他们吸引打工者的一个手段;不然的话;谁愿意舍着命去下井哩?人穷志短;多给几个钱;就把死者家属的嘴堵住了。堵住了家属的嘴;就等于嘛事没有发生。 
     杨结实的矿上刚刚死了三个人。死人这种事;其实是瞒不住的。村里知道;乡里也知道。不过;他们都接受了杨结实的红包;装作不知道;不过问;也不上报;就算是瞒住了。当然;也有实在瞒不住的时候。瞒不住了就得报;不能硬瞒;否则就会弄巧成拙。除了那些瞒下的不说;几年来;杨树岗煤矿报上去的死亡人数已经累计九个。按规定;只要再有一个;这个小煤矿就必须关掉了。杨结实知道;自己须得万分谨慎才好。村里有好多人眼红他打窑发了财;正找窟窿下蛆;拿着放大镜瞅他的毛病呢;只是苦于没有确凿的真凭实据而已。让他们抓住把柄捅出了漏子来;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了。 
     大家都晓得;打小煤窑这种事;是一口砂糖一口屎。运气好的话;要不了几年的工夫就发得盆满钵满;几辈子都吃喝不完。运气不好;把家底荡光;拉下一屁股的饥荒;再赔上命的也有。眼看着乌金般的煤层藏在地下;要把它挖出来换成钱;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然的话;就不会有人富得流油;有人穷得丁当作响了。 
     杨结实从城里回来;已经午夜时分了。这时候;老婆孩子肯定都睡了;他没有回家打扰她们;而是让哑巴把车直接开到了窑上。走到离窑场几十米的地方;他忽然看到一个黑影子斜躺在磅房外面的墙根那里。他吓了一大跳。是谁深更半夜躺在这里呢?莫不是又死了个人?一想到死人的事;他就心惊肉跳。 
     他让哑巴把车停稳;跳下来;蹲下身子借着车灯一看;原来是堂嫂麻宝妮。这么冷的天;睡在外面的野地里;到不了天亮;人怕是就会冻晕过去的。好在堂嫂的身边还卧了一条狗;可以多少带给她一些暖气;不然的话;非冻死不可。杨结实弯下腰;把堂嫂捅醒。这时候;那只狗早已醒了。见是杨结实;也没作响;只是轻微地摇了两下尾巴。堂嫂睁开眼睛;说:杨三;你回来了?吃饭了没有?杨结实说:嫂子;回屋里睡吧。小心冻坏。堂嫂这时候似乎已经认清了:他不是丈夫杨三;而是兄弟杨结实;便问:你三哥呢?他怎么还不回来?杨结实不耐烦地跺了一下脚说:三哥出门了;明天就回来。你回屋睡吧。然后;和哑巴一起;连推带拉地把她弄到了一间屋子里;让她睡下了。 
     堂嫂原本是挺俊俏的一个媳妇。嫁给堂哥杨三以后;生下了一儿一女;一家人和和睦睦地过着日子;虽然说不上富裕;却也有吃有喝、有滋有味。后来;村里陆续有人打小煤窑发了财;堂哥杨三就坐不住了。看着别人大把大把地挣钱;谁能不眼红哩?于是;千方百计地从亲戚邻居那里聚拢了一些资金;又把房产证抵押给银行贷出了一笔款子;就开始雄心勃勃地打起了小煤窑。煤窑打透以后;还没等开始卖煤;忽然下起了多年不遇的大暴雨;他的窑由于地处低凹;水灌进了窑筒子里;巷道被大水泡塌;发生了严重的冒顶;井下二十多个工人一个都没能逃生。 
     不要说打窑投入的本钱;单是这些工人的赔命钱就是几百万;杨三到哪里去弄呢?于是;没等上头来抓他;他趁人不注意;自己也跳进了窑筒子里。那时候;工人的尸体全部被救护队弄上来了;窑筒子里的水刚刚抽完;里面存了几米深的淤泥;他一头扎进去;连个影子都没有剩下。后来井架子也塌陷了进去;窑筒子被填平坐实;那个窑就成了他为自己掘的坟墓;他至今还睡在里面没有弄上来。弄上来得花几十万;谁出那个钱哩?他死了以后;堂嫂麻宝妮就疯掉了。不分白天黑夜;像个幽灵似的在四野里游荡;见人就问:杨三呢?他怎么还不回来?她虽然神志不清;但是却知道杨三是死在窑底的;所以;她多是在村子里的煤窑周围徘徊。村子里有十几个小煤窑;大家全都认识她。见她可怜;总是哄骗她说:杨三明天回来。刚开始的时候;天黑了;她的孩子还出来找她。时间久了;孩子也不管她了。没那个闲工夫。不过;她家里的狗倒是对她忠心耿耿、矢志不渝。她走到哪里;它便跟到哪里;同吃同住、寸步不离;真正是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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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置堂嫂睡下以后;杨结实也回自己的屋里睡下;而且很快就睡熟了;从桑拿房回来以后;他一般都能睡上几个好觉。他同屋的哑巴石根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原先的时候石根睡在矿工们住的棚子屋里;虽然又脏又臭、冬冷夏燥;却睡得香甜而又踏实。下了一天的苦力;躺下去不睡得像死猪一样才怪呢。可是现在;他躺在干净整洁的矿长办公室里;却常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他其实也不想睡在杨结实的屋子里;但没办法;他必须听从杨结实的安排。 
     杨结实原本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但打了几年煤窑以后;却越来越胆小。别的不怕;就是怕鬼。从报上去的数字看;几年来他窑上一共死了九个人。其实;他心里清清楚楚是多少个。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死鬼们就会排了队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们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有的血肉模糊、有的白骨森森;无一例外地全都怒目圆睁、面貌狰狞;有的还阴魂不散;对他纠缠不休。 
     有一次;他老婆正睡得好好的;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拿了菜刀要跟他拼命;而且力气大得像头牛;几个人都摁不住。她一边挥舞着菜刀;一边口口声声地说她是杨木勺;要向杨结实索命。杨木勺是本村的一个汉子;在杨结实的煤矿上下窑的时候;巷道冒顶;他的一条腿被一块巨大的煤干石死死地压住了。冒顶很可能继续发生;如果他不被及时救出的话;整个人就会被埋住;连命都得搭进去。他死了不当紧;窑上却得损失二十多万元的赔命钱。情急之下;杨结实只得命工友用煤镐生生地砸断他的腿;硬把他拖了出来。但;由于失血过多;他到底还是死了;而冒顶却没有再继续发生。杨结实事后也很后悔;但人已经死了;后悔也没用。杨结实想:那杨木勺大概是死得太痛了;他的鬼魂才来纠缠妻子;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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