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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蓝与黑 作者:王蓝-第4部分

小说: 蓝与黑 作者:王蓝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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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的对话,一边偷偷地不断地吐一下舌头。 
  “姑妈原来是礼貌专科学校毕业的呀!”我轻轻地跟表姊说。 
  “对啦,高老太太是外交系毕业的!”表姊回答我一句。 
  亲友越来越多,高老太太暂时停止了与姑母的个别谈话,开始周旋于众人之间。她的精神真饱满,两只小脚,穿着红缎绣花鞋,跑来跑去,活像京戏里踩着“寸子”的刀马旦,那么利落。她的头发梳得很亮,活像猫儿刚舐过似地,后面挺起的小髻上插了一朵大红花,上身她穿的是黑缎绣花的大,下身是百叶花裙;高家大少奶奶——高大爷的太太,也是一身这种装束。这大概是当年女人的大礼服。高老太太的嘴,一分钟也闭不上,不是向人笑,就是与人寒暄,连抽水烟袋的时间也没有了。女宾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宝气,必是把自己最欣赏的“看家”的手饰,与行头,都搬出来了。难怪,这种场合,在女人们心目中,无疑地就是一场赛美大会。 
  我这才发觉女人们聚在一块时,吵嘈的声音一点都不比男人小。光听那一套大嗓门儿的招呼词,就够听老半天的了: 
  “啊,这是二大妹子!” 
  “啊,这是三大姑!” 
  “啊,这是四大婶!” 
  “啊,这是五大姨!” 
  “啊,这是六大妗子!” 
  “啊,这是七大妈!! 
  “啊,这是八大、九大、十大——” 
  在那熙熙攘攘的女人群中,猛然间,我发现了一位少女,一位一望即知与那些太太小姐们俨然不同气质、不同风度、不同神采的少女。她也有说有笑,十分活泼跳脱;可是,她全然没有那几位二大妹子、三大姑、四大婶们的俗气!像一道强烈的光芒掠过我的脑际——啊,她的面庞怎么对于我那么熟悉呢?可是我实在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她一次。喔,喔,她是唐琪!是吧?应该是的!应该是的!她一定是唐琪。我直觉地,断定她必是唐琪无疑。 
  我本想马上问一下表哥、表姊,或是高小姐,究竟那位少女是否就是唐琪?可是,我竟被那位少女的奇异美丽摄住了目光,半天,半天,不能转动一下眼球。这时候,我的五官似乎只剩下了视觉,其它一律暂时消失了功能:我的嘴呆呆地半闭着讲不出一句话,我的耳朵突然不再听见周围的“恭喜”、“拜寿”、问好、大人笑、孩子跳与留声机等等嚣杂的声音 
,我的鼻子也闻不到由寿台红烛上与檀香炉里飞出的烟火,与满房缭绕的烟卷儿、水烟袋、雪茄、再加满桌子的干果、鲜货、各种冷热饮料,以及来自大门口那儿“天一坊”饭庄派遣来的四口大灶的油、菜、肉,所造成的混合香味—— 
  这时,她似乎发现有一个我,在痴痴地瞅着她了。她不像一般女孩子似地,摆过头去,或是把头垂下;而是把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一点,直向我看来。我立刻发觉自己“烧盘儿” 了,我想我的脸一定变成了戏台上的关公,或是法门寺的刘瑾那么红。我羞怯地把头转到另一个角落;然而任凭我转到何处,她的脸依旧一步未动,因为,那张美好的脸已经烙印在我的心里。 
  如果她是唐琪的话,我以前所听表姊、表哥、姑母、高小姐等人对于唐琪的称赞一方面的措述,不但正确,恐怕还嫌不够呢。她的皮肤的确白得出奇,白得可爱,一望即知那不是靠丝毫扑粉呈现出来的颜色。坐在她左右的那些“二大妹”、“三大姨”、“四大姑”们的脸上的铅粉,有的涂得很厚,当然也很白,白得几乎像舞台上的曹操了,然而却没有一点光泽;有几位还涂了很厚的正流行的杏黄色的胭脂,和杏黄色的唇膏(好特别呀,是杏黄色不是绯红色,不晓得为什么那两年会流行这种奇怪的颜色);有几位描了细长细长几乎到达鬓边的眉——看上去活像刚自舞台上卸了行头的花旦。也有几位——大概是高小姐的同学,她们不涂一点脂粉,完全一幅整洁朴素的女学生气派:不过她们的皮肤,有的却又显得苍白、萎黄,或是枯黑了一点。只有她,那个可能是唐琪的人,她的皮肤是白得那么美,白得那么柔,白得那么匀,白得那么自然,白得那么舒坦。淡淡的玫瑰色,呈现在她的双颊,像朝霞染在洁白晶亮的象牙塑像上,越发使她的皮肤显得格外可爱、动人,那简直像奇异光泽的透明体,似乎一点点颤动或微风就会把它震碎或是吹破。她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令人担心它马上会倾溢似地,那么灵活而清澈。 
  我再度转过头来,重把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感谢天,她已经不再用那过于明亮的一双眼睛看我了。她正微侧着头,拉着高家二少奶奶的手。我看到了她的秀美挺直的鼻子,与不靠一点口红而轮廓极为清楚的菱形嘴唇,当她两个嘴角一起微向上翘,变成一个元宝型的时候,我更清楚地看到了凹在她腮边的深深笑涡。我又特别留心地观察一下她的头发与服装:她的头发,并不是如姑母当年所说的“乱得如鸡窝般”的飞机头,而是大波浪似地,舒适地睡在颈上;她穿着一件长袖淡绿色的毛衣,没有露出臂膀,一件丝棉质的花旗袍,过了膝盖一大块,腿也并未赤裸,而是穿着长长的淡咖啡色的丝袜子。在那个女人堆里,她的打扮装饰,一点不显得艳丽或妖冶,反而显得十分雅致。我想跑到姑母身边去问一下:如果,这位少女果真是唐琪的话,我应该指出姑母当年对唐琪的描述失实。可是,我马上想起来姑母讲述的是她在夏天街头上看到的唐琪呀,而现在是冬天,服装怎么会相同呢?我几乎噗嗤一下笑出来,笑我自己如果真呆头呆脑地跑到姑母面前为唐琪来这么一下“辩护”,准会被姑母骂为“小神经”的。啊,姑母并没有说错,我看到了紧裹住那位少女双足的一对高跟鞋。 
  “是太高了一点,”我自言自语着,“可是高得不讨厌,尤其颜色好。”是的,高得不讨厌,夹杂在那些女人的大绣花鞋或大红大绿的半高跟鞋的中间,特别显出她那双黑鞋的脱俗与高贵。 
  “喂!看甚么看直了眼啦?”表姊突然打了我一下肩。 
  “我在数那百寿图上的寿字是不是整整一百个呢!”我回答。 
  “见你的鬼呀!”表姊把嘴一撇,“百寿图挂在左边墙上,你明明是冲着右边发怔!”  我苦笑了一下,表示默认。 
  “喔——我猜到了,你大概是看一个人吧?”表姊凑到我的耳边说,“是不是看唐琪?” 
  表姊的话立刻带给我一串心跳。我想赖: 
  “姊,我从来没有和唐琪见过一面,怎么会知道谁是唐琪呢?” 
  “你猜也可以猜得出来呀,”表姊说,“今天来的女人中间,哪个最漂亮哪个就是唐琪!” 
  “我猜猜看,”我故意地瞎指几个不好看的女人,“那就是唐琪吧?” 
  表姊一面摇手,一面连做了好几次“呕吐状”,表示我猜的全不对,并且顽皮地表示那几位难看的女人令她恶心欲吐。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地指给我: 
  “这才是唐琪!” 
  天哪,一点也没有错,我痴痴地看了半天的那位少女,正是唐琪。 

  八 

  “拜寿呀!” 
  “拜寿呀!” 
  大伙儿吵嘈着。 
  “不忙,不忙,”高老太太笑嘻嘻地,“让我先带着孩子们给老太爷磕头。” 
  于是高府全家在老太太率领下,走到客厅隔壁书房里,向墙上悬着的高老太爷遗像叩了四个头。然后,高老太太回到寿堂,坐在八仙桌的右侧太师椅上,接受儿子、儿媳、女儿、孙子、孙女儿们的磕头拜寿。 
  高小姐磕头时,一些亲友都说叫表哥跟着一起磕,弄得表哥很尴尬。高老太太解围说: 
  “不必忙,不必忙,将来等他们结了婚再给我一起磕也不晚!” 
  结果,表哥和我,还有表姊三人,一起向高老太太行了个三鞠躬礼。 
  “小琪呢?”高老太太问。 
  “在这儿呀,来啦,来啦!”唐琪连跑带跳地由楼上走下来,“姨妈,我是去换衣服啦,好给您磕头!我刚才那个旗袍太瘦了,跪不下,跪下去会撕裂的,所以得去换一件稍为肥大的。” 
  说着,说着,唐琪已经跪在地下了。高老太太一面高兴地说着:“别磕了,别磕了!”却又一面不住地点头表示磕得对,磕得好。唐琪站起来时,高老太太一把拉住她: 
  “好孩子,谁说姨妈不喜欢我们小琪啊?姨妈顶疼小琪呢!” 
  “真的吗?姨妈!”唐琪那么兴高彩烈地尖叫了一声,冷不防,她一个箭步跳到太师椅旁边,用两只臂把高老太太的肩一搂,然后狠狠地在高老太太的脸蛋儿上亲了一个吻! 
  立刻,亲友间起了一阵笑。有人拍掌表示赞许;也有人嗤鼻,或是来一个耸肩缩颈的姿势表示看不惯。 
  “疯丫头!”高老太太连忙推开了唐琪。唐琪不肯放松地,又提起高老太太的手来,在那手背上吻了两吻。 
  “出洋相!”高老大太瞪了唐琪一眼;但是,并没有真生气,大概因为是喜庆日子,不便发脾气。 
  亲友们陆续给高老太太鞠躬拜寿,小辈的娃娃们便一面在地下磕头,一面快活地顺便在地毡上打滚,翻筋斗——太太们到一个房间去斗“十胡”(一种北方纸牌),高大爷招拂着男宾们组成了两桌麻将。一阵热闹过去,寿堂逐渐安静下来。各人都找到了各人消遣的地盘。我和表哥、表姊、高小姐、高小姐的几位女同学,必然地被留剩在静谧的一角。唐琪提议要唱戏,她说她一定要先唱一段“麻姑献寿”来庆贺一番。表哥、表姊的戏瘾都很大,我也够资格被列为小戏迷,因此,提起唱戏,我们一小伙儿都不反对。 
  表姊首先响应,并且猛古丁地把我“端”了出来: 
  “喂,唐表姐,我的弟弟会拉胡琴呢!”马上,她又接着说,“唉呀,我还忘了给你们介绍一下哩,这是唐琪表姊,这是我弟弟!” 
  我向唐琪鞠了一个深深的躬。她把右手伸到我的面前,准备向我握手。我竟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了,我从未遇见过一个女人先向我伸过手来的场面。我真该死,我真是笨伯,我竟半天伸不出手去,等我下了决心把手伸出时,唐琪似乎是已经等不耐烦地把手退回了。当时,一阵辛酸与悔恨流过我的心脏,我竟丢失了这么一个幸福的机会——和一只那么洁白的,纤细的,柔美的手,握一握的机会。 
  “你们不认识吗?”高小姐向我和唐琪说,“嗯,我忘记啦,你们从来没有碰过面啊。” 
  唐琪跑到楼上拿下来一把破胡琴,上面灰尘很厚,二弦已经没有了,松香更薄得露出来底下的竹筒皮。 
  “这是我二哥的胡琴,自从去年他到英国留学,便一直没有人动它,亏得唐表妹还能够找得到!”高小姐解释了这把胡琴的来历。 
  “这,不能拉吧?”表姊瞟了我一眼。 
  我心想,就是这把胡琴的装备完整,我也是不能拉呀!我会拉甚么呢?我只是因为有兴趣,根据几本用西洋音乐的1234567的简谱编成的戏考,自己瞎拉过几个月。姑父工作的海关有国剧社(票房),姑父每月会去两三次,也曾请国剧社的老师到家里教唱,表哥表姊跟我也都声称拜他为师,倒也认真地学了不少,他还夸奖我们三人有“本钱”(噪子好 ),有天赋,悟性强,若下功夫练,可以登台成为名“童票”。他拉得一手好胡琴,他“警告”过我,靠音乐简谱永远难把胡琴学好;可是不用简谱,硬跟他学,可就更难了,且要花太多年功夫啊! 
  “可以拉,可以拉!”唐琪对姊说,“我出钱,叫老妈子上街买二弦和松香去。” 
  看样子,我是非当场出丑不可了。二弦与松香俱已买来,表姊替我吹牛,说我拉得仅次于梅兰芳的琴师徐兰沅,高小姐也马上说她久仰我的琴艺。表姊在家里听到我练习胡琴,是经常把一句评语——“活像踩住了鸡脖子”奉赠给我的;真气人,今天她竟如此过火地起。 
  我比较会拉的是二黄原板“561,23216,555——”因为那是根据简谱戏考上余叔岩的“乌盆记” 与“八大锤”练来的。于是,我便提议,要唱就唱这两出。 
  “傻瓜!”唐琪居然叫起我傻瓜来了,“今天姨妈做寿,怎么能唱那两出呢?‘乌盆计’里有鬼,‘八大锤 ’里王佐又砍掉了自己一只膀臂!要唱,只能唱‘麻姑献寿’呀、‘大登殿’呀、‘天女散花’呀、‘龙凤呈祥’呀、‘金榜乐大团圆’呀——” 
  好呀,她说的我一段也不会拉。 
  “我真不会拉,请饶了我吧!” 我哀求着全体在座人员。 
  “不要紧,我先干唱一段‘麻姑献寿’,”唐琪说,“我唱完了你们大伙也得干唱两段。” 
  唐琪跑到内屋硬把高老太太拖出来了,高老太太手上还拿着一付纸牌哩,她一面走着一面抱怨: 
  “真是胡闹嘛,我已经听二五八万了!” 
  高老太太落坐太师椅上。唐琪开始唱: 
  “摇池领了圣母训, 
  回身取过酒一樽—— 
  饮一杯能增福命, 
  饮一杯能延寿龄—— 
  霎时琼浆都倾尽, 
  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唐琪唱得很不错,字正腔圆,嗓音甜阔而清脆,她越唱越高兴,最后几句干脆加上台步、手式,表演起来了。“麻姑献寿”的身段极美,唐琪表演得相当动人。起码,我个人无条件表示“拥护”。 
  接着,表姊唱了一段“凤还巢”。表哥唱了一段“黄金台”(他最爱唱的马派戏“甘露寺”、“四进士”,我都不会拉),因为“黄金台”和“八大锤”的腔调相仿,我便鼓起勇气给表哥操琴。 
  “你拉得还不错呀,”唐琪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为甚么我唱,你不拉呢?” 
  “唐表姊,青衣花旦戏我一窍也不通。”这是我向唐琪说的第一句话。我知道我的神气一定很呆板,毫无风趣可言;总算万幸,我还叫了她一声唐表姊。 
  “你可以练,我多唱几遍,你就会啦。练会了,晚上可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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