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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部分

短篇小说(第二十六辑)-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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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春天。但是在这里,这干旱的黄风和灰蒙蒙的天空、还有线条尖硬没有鸟雀做窝
的丑陋的楼房,春天又在什么地方?
    天气热起来。他脱下了笨重的棉衣。他的棉衣已经很脏,前襟黑呼呼的,泛着一层
油光。妈说这哪是棉衣这简直是铠甲!在一个有太阳的星期天妈一边拆洗它们一边愤怒
地唠叨。妈让他换上了一件毛衣。是姐姐穿旧的,大红的颜色,穿在他身上紧绷绷的,
手腕露在外面一大截。妈像只猎狗一样伸着鼻子在他头发上嗅着,妈说,“去去去,好
好把自己洗一洗,瞧你,什么味儿!”
    
    妈常说这句话。瞧你,什么味儿!可那气味是洗不掉的。那气味躲藏在他皮肤下面,
身体深处,在他蔚蓝的柔软的血管里面像小河一样奔流。那是家乡的亲爱的气息。是食
草动物的气息。在春天它们苏醒和返青。可这气味莫名其妙地让他母亲感到不安和心烦,
还有强烈的陌生感。她从这个有异味儿的孩子身上找不到一点骨肉的感觉,亲人的感觉。
她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去对待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她只有频频地往澡堂里轰他。
    澡堂是单位的公共澡堂。在开放的日子里,许多赤裸的人拥挤着争抢一个个莲蓬头。
蒸腾的热烘烘的水汽中,赤裸的身体挤做一团是那么丑陋和恐怖。水汽扭曲了它们,使
它们变形。它们在水雾中做着各种各样难堪和羞耻的动作,用丝瓜瓤或海绵搓洗那些难
看的部位。他只好把自己的身体藏起来,藏在白瓷砖砌成的水池子里,让水淹没它们。
可是水池子也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孩子们把这里当成了游泳池。赤身露体的男孩儿们在
这池子里游泳、打水仗。他的哥哥和弟弟也在其中。他们把这肮脏的洗澡堂当成了乐园,
他们夸张自己的快乐,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把这个兄弟这个亲人排除在他们的生活之外。

                                 三 童话的由来

    我从小生活在T城。在我少年时期,我的城市曾经发生过几件令人震惊的事件。它们
都和死亡有关。准确地说,那是几起完美或者不完美的自杀。有一个女人,在某一个早
晨爬上了市中心的一个工业烟囱,她想从上面跳下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可她在爬上那
顶峰之后后悔了。于是,我的城市中有许多人都目睹了那一幕,目睹了一个绝望者在生
死的边际上怎样挣扎。她一览无余地暴露在这个城市的制高点,没人知道是什么挽留了
她。那天T城市中心的交通为此整整阻塞了好几个小时,人们把马路挤了个水泄不通。后
来消防队员出面了,那些战士像绿色的植物一样无声地攀缘而上,解救了她。他们张起
的大网就像生活的罗网。她被劫持着富有弹性地落入网中。这个场面,我什么时候想起
来都为之伤恸。
    还有一个男人,他曾经做过我的小学教师,教我们美术。我有史以来美术课上的一
个最高分就是他给我的。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天津人,脸是六角形的,颧骨很高,
脾气暴躁。有一次临摹一幅命题画,补衣服什么的,一个男生画得很不像样。他挥舞着
那画对男孩儿咆哮道:“这是补衣服吗?这是——打屁股!”我们哄堂大笑。这让我们
觉得他很没有尊严。不久,他就不教我们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就是这个高颧骨六角形
脸的天津小伙子,后来,干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在闹市区触摸了高压线。
    那是因为失恋。我的美术老师他失恋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对象,因为他有
一个资本家或是小业主之类的出身。可是这个对象还是决定要和我的老师分手了。于是,
在某个清晨,就发生了这样的一幕。我的老师当着他恋人的面爬上了高压电杆。那是在
闹市区一个著名的通衢大道上,我的老师他笨拙地爬着,下面站着他心冷似铁的恋人。
他爬呀爬,爬到一半时,他抱着电杆停住了。他凝望下面,他指望听到什么?那女人沉
默着,嘴角挂着嘲讽的讥笑。还有那些行人,行人像看普通的小两口打架一样看着热闹。
爱起哄的人甚至在喊,“嗨伙计,上!不到长城非好汉呀!”我的老师他叹息一声,又
一拱一拱地爬了上去。太阳从他的背后升起。那最后的时刻很辉煌。他伸出了手臂。他
的手臂又细又长,像长臂猿。他握住了那亮若游丝的高压线,然后他就突然像风筝一样
悬挂在了清晨的阳光中。
    人们到处传说这故事。我听说了死者的名字。我很难过。我想象着老师他在众目睽
睽之下艰辛笨拙地爬向他生命的终点,他以一个滑稽的闹剧的形式结束了他一生的悲剧。
那时我还小,可我想我理解了他孤绝的悲哀。
    还有一件事,一个死亡事件,是在静悄悄中发生的。它发生在一个医院的宿舍院里。
有一天,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在她的房间里原因不明地自杀了。他们死得很安静。
他们把自己并排悬挂在暖气管上。手牵着手。我一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死。他们的死在
我整个青少年时期始终是一个秘密。我想象他们颀长、洁白、冰冷无言的尸体,觉得那
是一个最神秘最彻底的死。它向我传达出一种死亡的美丽。这是我在后来慢慢意会到的。
事隔多年之后,有一次,在某个怀旧性质的聚会上,我忽然说起这件事,人们一片茫然。
人们谁也不记得在我们的城市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个决绝和美丽的死亡。我问,“那个跳
烟筒的女人,你们记不记得?”“记得呀!”大家异口同声。“那,那个摸高压线的老
师呢?”“记得呀!”又是异口同声,因为我们的城市实在算不得一个什么辽阔的大城。
这下轮到我茫然了。我不知道是谁的记忆出了错。我呆望着大家。我想也许真的并没有
这么一件事。这件事怎么想也像一个童话,有着最美丽最虚无的本质。那么好吧,就让
我来完成一个童话吧。也许这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童话。或者说,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
光明的颂歌。

                          四 很多故事都是在火车站发生

    1972年某个夏夜,一个叫陈忆珠的女人走出了T城的火车站。从北京开来的这列直快,
晚点六个多小时。十一小时的旅程变成了近十八小时。车抵T城已是深夜。远处是一个漆
黑无语的城市。除了站前广场几盏昏暗的路灯之外,这个城市其余的路灯都被武斗的枪
弹或者孩子们的石头敲碎了。这是一个没有了灯光抚慰的城市。在巨大无边的黑暗面前,
站前广场的灯光看上去是那么瘦弱伶仃和不堪一击。
    这个没有人接站的女人只好走进候车室。她只有耐心地等待天亮。等待城市苏醒。
早班第一辆公共汽车还有四个小时才会打着哈欠开来,假如它准时的话。好在候车室人
并不太多,T城不是那种处在交通枢纽和要道上的城市,比如郑州、石家庄什么的。联接
T城和外面世界的,只有两条不那么重要的铁路支线,人们称它们为南、北同蒲。要不是
因为在这个乱世一切都反常火车常常晚点的话,在这个时间,T城火车站候车室的人应该
更少一些才对。尽管如此,陈忆珠还是很容易地找到了空着的长椅。这下有卧铺睡了。
她高兴地想。坐了十八小时的硬座,腿都坐僵了,双脚也肿胀麻木。她几乎是快乐地躺
下去,一下子放松了身体。松弛和舒展的快乐使她感到身体像水一样波动和荡漾了一阵。
一波一波的浪,从里向外,起伏着,带着某种隐秘的芳香。陈忆珠是一个乐观的女人。
一个乐观的女人其实很容易识别。在灰蒙蒙的人群中,她们有着高原雪域般的清新和阳
光似的明亮。生活的灰尘不能使她们蒙垢。
    现在她把自己安排得很舒服。头枕着行囊。狭窄又硌人的木椅在她身下似乎是一张
辽阔松软的大床。它甚至还给人岛屿似的感觉,比如,南太平洋上的那些与世隔绝的美
丽的小岛屿,有着最充足的阳光和最丰沛肥硕的热带花朵和女人。肮脏、空气污浊和满
地狼藉的候车大厅被明净的海水淹没了。这个女人她似乎是幸福地睡在星空的下面,宁
静得像一棵植物。瞧,当那个迷途的孩子走进候车大厅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发现了这个,
感觉到了这个。陈忆珠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她伸了一下蜷得发麻的腿,
却蹬在了一个人身上。于是她看见了坐在她脚边的那个孩子。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
或者说,一个少年。
    她坐起来。
    我打鼾了吧?”她愉快地问那孩子。
    “没有。”孩子说。
    周围有好些椅子空着。可那孩子却挤在她脚边。这有些奇怪。当然,要不了多一会
儿,那些空着的椅子就会被人肮脏的屁股填满了。要不了多一会儿,候车室就会重新变
得嘈杂、热闹和拥挤。陈忆珠抬起手腕看看表,五点一刻。再有一刻钟,早班公共汽车
就应该开出车场了。醒得可真及时呀。她想。她马上拉开她的行囊,掏出一把梳子,鲜
艳夺目的大红,不知是塑料还是牛角的,她匆匆拢了几下头发。立刻,清新的精神如醍
醐灌顶似的回到了她的脸上。
    孩子始终在看她。
    “你去哪儿?”她随口问。
    “东京城。”孩子回答。
    “哪儿?”她很惊讶,她从没听说过“东京城”这样一个地方,“东京?日本的东
京?”
    孩子摇摇头。“东北。”他说。
    “你和谁去?”她朝四周看了看。
    “没有谁。”孩子安静地说。
    “你一个人?”
    “一个人。”
    她懂了。这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一个流浪儿。可是这个流浪儿衣衫整洁,面孔
也很干净,从那上面还看不出流浪生活的痕迹。陈忆珠不笑了。她用清明的眼睛凝望了
这孩子一会儿。多么明亮的一个孩子!她在心里这样喊了一声。这孩子身上有一种奇异
的光明的气息,只不过它被某种东西遮盖了。候车室的灯光就在这一刹那无声熄灭了。
黎明的熹光中,污浊的空气突然像尘暴一样降落在孩子身上。这可不是他呆的地方,她
想。她把自己的手伸给了孩子。
    “我们走吧。”她说,“跟我来。”
    孩子没有问,去哪儿?孩子只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就把自己的手信赖地交给了她。
孩子的手冰凉而光滑,像条刚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小鱼。这感觉是新鲜的。她记不得自己
什么时候牵过一个孩子的手。她是一个……没有生育过的女人。她回头看看那孩子,孩
子忽然羞怯地朝她一笑。那是花朵初绽的时刻。他身上那种光明嘹亮的气质一下子绽放
出来,就像破晓的鸡啼。她突然觉得心疼。美好又脆弱的东西总是让她心疼和痛惜。她
对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了一个残忍的故事里。
    陈忆珠是一个医生。她在T城一家医院做眼科大夫。她是一个住院医师。这是医师的
等级中最低的一个级别。在它上面,还有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和主任医师这一系列冰
冷洁白的台阶。医院从来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在这方面,它壁垒森严的程度几乎可
以和军队相媲美。
    当然,在1972年,它的等级制度被彻底摧毁了。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们也许正在用
刷子和去污粉刷厕所的抽水马桶,而一个护士,则有可能站在无影灯下,做针刺麻醉的
手术或者是为小儿麻痹的患者做割治埋线的治疗。这就是出现在那些年代的所有新生事
物中的一种。
    不过,陈忆珠的生活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动,至少她还在做着临床的工作。她也没有
参加任何的革命群众组织,她天生是个逍遥派。“逍遥派”这称呼真是让她心生欢喜。
她喜欢这其中那宽袍大袖的飘逸之气,有一种难得的诗情和浪漫。医院建在城边上,和
郊区接壤,从大门走出不远就可以走进庄稼地和菜田。在青纱帐起来的时候,人很容易
被芳香的绿色吞没。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这景色就成了孩子刘钢眼中见惯的风景:
那是这个暗淡冷漠的城市唯一亲切明亮的一个角落。
    那个夏天的早晨孩子和女人就走在这样的一片绿色中。所有不洁的气味:隔宿的候
车室的浊臭、公共汽车上呛人的汽油味儿,像退潮的海水一样退出了他们的体内。现在
他们的胸腔变得像沙滩一样洁净。女人告诉孩子,这是玉米、那是油菜、那是谷子和蓖
麻、那是……孩子默不作声。他认识这些。这一切。田野、泥土、正在生长的庄稼、粪
水的气味儿,它们多么强大和迷人。它们洗涤着他。他的脚变成了魔脚,走一步一个泉
眼,泉水汩汩地从他脚心涌入他的身体。他柔软下来,松弛下来。他保持一个僵硬坚固
的姿式已经保持了太久。他温驯地默不作声走在女人身边,上楼,进屋……女人进屋第
一件事就是打开了窗子。田野的气味儿像光线一样涌入。这让他安心。他听话地做着女
人让他做的事,在水龙头下洗着手脸。清凉的自来水哗哗冲击着他的掌心。他第一次觉
得自来水是一种活水,从地心一条看不见的大河流来。带着活水迷人的腥气。后来他安
静地坐在窗下,看女人进进出出忙碌。女人端来了早饭,煎鸡蛋、玉米面糊。它们金黄
的色彩和热气一下子模糊了这孩子的双眼,他流出了眼泪。
    女人放下了食物。好了。她想。她抱起胳膊坐在他对面,看他哭。女人没有劝阻。
女人看眼泪怎样滚出他黑葡萄似的眼睛,黑菊花似的眼睛。先是一颗又一颗,又大又沉
重,像一些有重量的珠子。后来连成了串。在无声和漫长的哭泣中这个孩子身体和心灵
中的灰尘都被冲洗掉了,流走了。女人觉得这个早晨变得轻盈起来。光明起来。女人喜
欢轻盈和光明的事物。
    “你叫什么?”她微笑着问。
    我们当然知道这个孩子叫什么,我们早就知道了。我们还知道了一些别的,关于他
的来历,关于他对T城生活的隔膜和憎恶。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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