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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曹禺全集(卷四)-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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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士湘我认识不认识贾克逊有什么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立起)

凌木兰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情!在今天,任何事情都不会只关系个人的。爸
爸,你现在这么落后,你自己一点不觉得。你在会上说出那样的话,
我真替你难受透了。
〔凌士湘望她一眼,走向书架找书去了。

凌木兰我不敢看群众的脸,也不敢看你的脸,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过。(痛
苦地)过去,我多崇拜你。你每句话我都觉得对。我不喜欢学医。我
都学了,就是为了不让你失望,让你喜欢。我愿意总像小时候那样
相信你,可是现在你让我失望了,爸爸。现在大家把你当作问题来
讨论。。

凌士湘(一直听着,这时忍不住了)为什么把我当作问题来讨论?我做了什么了?
就是因为我不相信贾克逊会杀人?就是因为我要科学证据?

凌木兰(激动地)难道现在证据还不够吗?为什么当初病人不愿意进来,贾
克逊非要把她骗进来?为什么后来病人要走,又不准他走?为什么
轮骨病的病人,住在医院里会转成肺炎死了?为什么死了以后不做
尸体解剖,连尸首都没有下落?我们都知道,贾克逊对这个病人有
特殊的兴趣,这些证据还不说明他拿病人作了实验吗?

凌士湘这几个理由充分说明病人死得可疑、不正常,但是不能够证明贾克
逊拿病人作了实验;除非有科学上的证据,我们就不能这样怀疑一
个学者。

凌木兰(大声)“学者”!他是什么“学者”?你是完全被他们美国的那一
套迷惑住了。(拿起贾的论文集)这是他的论文集,可是里面就有中国
人民的鲜血。这样的“学者”是刽子手,是文化特务!

凌士湘(把书慢慢拿过来放下)虽然你是我最爱的女儿,我也不能因为你,承认
我所不相信的道理。

凌木兰(也生起气来)真理就是真理!并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女儿,我才要你承
认。爸爸,我知道,你这种思想完全是受了江道宗的影响。我们住
在他的楼上,你天天跟他在一块儿,你中了他的毒你自己不知道。。


凌士湘木兰!
凌木兰(脱口而出)你一定要离开他。我们一定要搬家!
凌士湘(大声)你不要再说了!
〔凌木兰一愣。
凌士湘你简直是孩子脾气。
〔停顿。陈洪友拿着病历,和何昌荃由外上。
陈洪友凌大夫。
凌士湘(简短地)哦。洪友。(对何昌荃)你也来啦,我正要找你呢。你那篇实
验报告我看了,我又找了一些材料,你拿回去看一下。(领何昌荃到书
桌旁,把一大堆插好签条的书交给他。一面解释着)
(何昌荃望着凌士湘和凌木兰的脸,感觉出空气的紧张。
除洪友(也望着凌士湘和凌木兰的脸色)木兰。你没事吧?
(凌木兰不响。
陈洪友(低声)怎么样啦?爸爸——好吧?
(凌木兰仍不响。
陈洪友(无奈,举起病历)我把那个老工人的病历拿来了,我看过了,你再研
究一下。如果真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再向董院长汇报。
凌木兰好。(接下病历,一转身走上阳台)
问昌荃(接过凌士湘递给他的书。看见凌木兰出去,对凌士湘,笑着)她怎么啦?
凌士湘你问她去。
(何昌荃笑着走上阳台,找凌木兰谈话。
〔停顿。
陈洪友凌大夫,还是为座谈会上的事情吗?不要放在心上吧。(十分委婉地)
一个人看错了人,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尤其是在解放以后,
观点改了,立场变了,从前看着是对的,现在看就明明是错了。我
从前看贾克逊是个学者。。
凌士湘(戆直地)我现在看他还是个学者。
陈洪友(一下子蒙住了)哦,嗯,。。
凌士湘(自语地)可为什么现在大家都说他是文化特务?难道搞政治就必须
要有偏见?。。我想可能是的,不然就不能彻底把敌人打垮,但
是何必让我也跟着叫?我从心里拥护共产党,国家建设得这样好,
中国靠他们才有希望。我也愿意跟他们一块进到社会主义。(烦躁地)
但是,天哪,不要管我,不要管我!让我干我自己的吧。我一样会
有贡献的。
陈洪友是啊,是啊。不过(字斟句酌地)政府很重视你,你的话影响很大,所
以,尽管现在你对于美帝文化侵略还不大认识啊,我想一样可以表
示一个鲜明的态度。
凌士湘什么鲜明的态度?
陈洪友就是吗,昌荃他们说的那些话,你也找几句比较突出的讲一讲,这
准会得到群众的欢迎。
凌士湘噢,你觉得这样对?
陈洪友(很有理由)是啊,反正早晚你也会认识的嘛。
〔何昌荃、凌木兰由阳台上。
凌士湘洪友,你劝我的我做不到,我也装不了。


何昌荃(笑着问)装什么呀,凌老师?
陈洪友(尴尬地)我们随便扯扯。士老,现在大家对江道宗真是看透了!刚
才我跟昌荃在内科为孙大夫开的会上看见他,简直没有人理他。一
个人真是不能没有觉悟啊。好吧,我还有点事,再见吧。(下)
凌士湘你们谈什么了?
何昌荃木兰都告诉我了。
凌士湘她告诉你今天我忽然成了问题了吗?(顿,忧郁地)我知道,我是老了,
追不上这个时代,没有觉悟,就像江道宗一样!木兰要搬家,她要
牵着我的鼻子走,今天又谈起来了。我不知道我这个父亲该怎么做,
就为贾克逊这么一个问题,她就嫌我落后了!
凌木兰爸爸,我没说嫌你!
凌士湘(又勾起他的烦闷)反正是一样。时代是变得快,我还记得我把着手教
她写字的时候,可是现在她已经瞧不起我了。今天开完会,我忽然
想起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我到市场去了,我去。。(忽然从身上拿出一
本书给凌木兰)这是你要的书,《角膜移植法》。(走两步,又回来)
还有,这个!(把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走入自己的书房)
凌木兰(拿起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别针。诧异地)、别针!(望着何昌荃)
何昌荃(忽然想起)哦,我们大家都忘了!(高兴地)今天是你的生日。
凌木兰对了,我的生日。(忽然,难过地)多么可笑啊,让我带别针。(把头转
过去)
何昌荃(盯着她)别哭,别哭啊!不许脆弱,你自己说的。
凌木兰(擦擦眼睛,转过脸来)谁哭了?我没有脆弱。我知道,你也是爱他的。
可是他现在思想这么顽固,他成天受江道宗的影响啊,中了他的毒,
你说怎么办?
何昌荃搬家呀!
凌木兰你不要讽刺我,我也知道这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何昌荃木兰,你的老毛病又来了,我听了你刚才的话,我感觉得到你对父
亲的态度太冲动,只顾自己痛快,你对他不够尊敬。我又要说一句
你最不爱听的话,这是娇生惯养。
凌木兰(顿)好,不冲动了。
(董观山上。
董观山哦,你们俩在这里哪。(对凌木兰)你父亲呢?
凌木兰在屋里。
何昌荃生气呢。为座谈会的事情。(笑嘻嘻地)木兰刚才的动员工作没做好,
把他惹翻了。
凌木兰是我不好。
董观山好,能检讨,我就不用批评你了。反细菌战展览会要请他去参加筹
备工作,我来跟他谈谈。你们看他有工夫吗?
何昌荃我看工夫是有的。
凌木兰可是他。。他不相信有细菌战。
董观山我知道。
凌木兰这一点,他简直跟江道宗一样了。
何昌荃不一样,江道宗心里是相信的,他知道有。他还偷偷地庆祝呢,他
以为贾克逊又有可能回来了。


董观山(对凌木兰)进去吧,把凌大夫请出来。
〔凌木兰下。

董观山袁仁辉找到那个护士的地址没有?

何昌荃找到了,己经去了。我告诉她一回来就找我。
〔凌士湘,凌木兰上。

董观山凌大夫。

凌士湘(不等董观山说下去,就激动地)董院长,我知道我今天在是帝国主义。我
现在也明白,美国有军阀,有好战分子。抗美援朝教我认识,美帝
国主义就是要侵略中国,因为中国人民抬起头来了。我觉得这两年
我有些变化,我现在也懂懂得政治是可以帮助科学的,好的政府就
可以帮助科学的发展。你看,政府给了我们实验动物室,我们就完
成了鼠疫疫的研究。我知道,没有共产党,我的计划永远是计划;
但是,董院长,我现在碰见了严重的问题。我对贾克逊并没有什
么特殊的好感,不过对我来说,他代表了美国的科学。他是学者,
他培养人才,他对学术有贡献。我一辈子对科学的认识,就跟他一
样。

何昌荃(爱护地抗议)你跟他不一样!

凌士湘(不理)三十年来我辛辛苦苦走的路也跟他一样。而忽然的,大家、
群众说他是特务,说他杀了人,我接受不了。我觉得我对于科学的
认识、态度基本成了问题。那我就等于瞎了眼睛,在黑暗里工作了
三十年!董院长,世界上有杀人的科学,没有要杀人的科学家!所
以,(真诚地)我不是不想认识敌人,我实在认识不到,我就真叫不
出来。

董观山(和缓地)凌大夫,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科学家,有救人的医生,也有
杀人的刽子手。凌大夫,我是为跟你商量一件事情来的:反细菌战
展览会正在做准备工作,他们希望请你去参加,你的意见怎么样?

凌士湘(沉思地)我大概是老了,我思想确实很混乱,很多问题想不清楚。
不过,董院长,我真不能想象细菌学者会搞细菌战,就跟我不能想
象贾克逊会杀人一样。

凌木兰爸爸,我觉得你。。(望着何昌荃的眼色,又把话吞下去了)
(袁仁辉匆匆上。

袁仁辉董院长、凌大夫。昌荃,(低声)我找着她了。

何昌荃怎么样?

袁仁辉有结果了。谁也想不到贾克逊会这样,我们出去谈吧。

何昌荃(忽然想起,对董观山)就在这儿谈好吧?

董观山好,大家听听。

袁仁辉(坐下)董院长,本来我们都把这个人忘了,因为她看护这个软骨病
人就三天,后来就离开我们医院,到现在都三年了,谁都想不起她
来。这两天我们几个老护士成天研究这个病人是怎么死的,想来想
去大家凑出来了,想起了这个钱护士。刚才我找着她了,她都不知
道病人早已死了。我把这事一告诉她,她才想起一件事。原来毛病
就出在这三天里头,怪不得贾克逊回国以前把她调走了。

凌木兰怎么了?

袁仁辉就在病人临死的前几天,她亲口告诉钱护士,她说有一天晚上,她


昏迷以后醒过来,觉得胳臂痒得钻心,才看见胳臂上绑着一个纸盒
子。实在痒得太难受了,她一把抓下来,一看,里面尽是虱子!(愤
恨地)凌大夫,您看看,贾克逊他是人吗?他这是做什么?他治的什
么病?他真是没有把我们当人哪!(顿,静默)我得告诉护士同志们去。
董院长,我走了。昌荃,有事到病房来找我吧。
(袁仁辉下。
凌士湘(恨恶地)这是不对的!极端不对的!做这样事情的人,就是禽兽!
但是我是搞科学的人,我们争论的是异常严重的事情。我知道木兰
现在心里怎么看我,但是我必须要说,病人是害肺炎死的,而虱子
是不能引起肺炎的。
董观山是的,是还有些问题没有完全搞清楚,但是,证据现在是愈来愈多
了。这些证据都说明孙大夫的确是有许多话没有讲,有意地替贾克
逊隐瞒罪状。我们常说美帝对我们的文化侵略,这就是很鲜明的例
子。杀死我们一个人这还不是最恶毒的,杀了我们,还要我们看不
见,这才是他们最恶毒的地方。
何昌荃有的人比孙大夫还要严重,他不是看不见,是有意识地要做美帝国
主义的帮凶。我的舅舅——江道宗就是一个。
凌士湘(不满地)昌荃,不要这样说他。我跟他多年的朋友,他哪至于这个
样子,我清楚他。
凌木兰(忍不住)爸爸!你清楚他什么呀!
何昌荃木兰!
〔江道宗上。
江道宗哦,董院长在这儿!谈问题吧?(逡巡欲退)
董观山没有什么,坐吧,一块儿谈谈。
江道宗( 解释地)我刚才参加了内科动员孙大夫的会,天气太热,头有点疼,
没开完我就回来了。
董观山我们也正在谈贾克逊的问题。(忽然)我倒想起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
(对江道宗、凌士湘)你们两位都记得吧?在《镜花缘》这部小说里,有
个人叫林之洋。他漂洋过海,到了一个地方。他看见那个地方的人,
个个都披着一块头巾,又和气,又可爱,他想这些人真是好极了。
(娓娓动听地)可是等他跑到后边,把那块头巾一揭开呀,想不到底下
还有一张脸!这张脸可不同了,青面獠牙,像个鬼似的,一看见林
之洋,就喷出来一股毒气!林之洋这下就明白了,哦; 原来这些人都
是有两个脸的!那么哪个是一真脸。呢?我看后头那个是真脸。美
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也就是这样。治病,教学,还有(拿起桌上贾克逊
的论文集)这本论文集,这都是前头的那个脸;后头那个脸它是藏着
的。孙大夫是看过那个真脸的,但是他不肯讲。还有人哪,不但看
过那个真脸不肯讲,他还中了那股毒气,自己也变成了两面,也有
了两个脸了。这就是最严重的了。
凌士湘(笑着)你这个比喻很有意思。
何昌荃舅舅,你说呢?
江道宗(连连点头)我觉得董院长说得太对了,这个比喻是非常深刻的。这两
年来我经过了各种运动,总算理解了一点点马列主义,这几天我天
天在想,睡不着觉。我回想我和贾克逊这些年的往来,十分痛心。


(忽然一转)但是我也很高兴,因为贾克逊是两面的,我现在已经认识
了。如果不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我永远不会有这样的觉悟的。
董观山江教务长,多想想吧。

〔尤晓峰一阵风似地走上来。
尤晓峰木兰!木兰!哦,董院长。
凌木兰什么事?
尤晓峰志愿军庄政委的眼睛要取弹片,明天上午开刀,你来动手。
凌木兰我?
尤晓峰我在你旁边,保险不出任何问题。走吧,咱们研究一下。(对董观山、

凌士湘)再见。(见江道宗)江教务长。
〔尤晓峰、凌木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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