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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部分

海明威文集-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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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了黑沉沉的街上,阿尔说道:〃哎,他政治上有点糊涂,是不?〃

〃他可是个好人,〃我说。〃我认识他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他看来是个好人,〃阿尔说。〃不过他的政治觉悟还有待提高。〃

佛罗里达旅馆的房间里满是人。屋里放弃了留声机,只见四下一片烟雾腾腾,地上还有人在那里掷骰子。来洗澡的同志接连不断,满屋子尽是一股烟气、肥皂气,还有脏军装的味儿和浴间里散出来的水气味儿。

那个叫马诺丽塔的西班牙姑娘正坐在床上跟一个英国记者说着话儿。她打扮得十分齐整、端庄,却又有点仿法国流行式样的味道,神气显得非常快活,也非常稳重,两只冷静的眼睛靠得很近。屋里也不算太闹,就是留声机聒耳。

〃这是你的房间吧?〃那英国记者说。

〃服务台那儿是用我的名字登记的,〃我说。〃我有时候也就在这儿睡觉。〃

〃可这威士忌是谁的呢?〃他问。

〃是我的,〃马诺丽塔说。〃那一瓶已经给大家喝完了,所以我又买了一瓶。〃

〃你真会办事,姑娘,〃我说。“这么说我总共欠你三瓶了。〃〃两瓶,〃她说。〃还有一瓶算我送的。〃

桌子上,我的打字机旁边,一只打开一半的罐头里有好大一方熟火腿,边上红白纹理分明。时不时就会有个同志探起身来,拿小刀切上一片,然后又蹲下去掷他的骰子。我也切了一片吃。

〃下一个就轮到你洗了,〃我对阿尔说。他一直在满屋子打量。

〃你这房间不赖,〃他说。〃这火腿是哪儿来的?〃

〃是我们向一支部队的intendencia买的,〃她说。〃太棒①了,是不是?〃——

①西班牙语:军需部——

〃这我们是说谁?〃

〃他和我,〃说着她转过头去望了望那个英国记者。〃你看他不是挺有办法的吗?〃

〃马诺丽塔待人最厚道了,〃那英国人说。〃我们该没有打搅你吧?〃

〃没事儿,〃我说。〃这床我回头恐怕要用,不过要用也还得过好久呢。〃

〃那我们可以到我的房间里开晚会去,〃马诺丽塔说。〃你该不会生气吧,亨利?〃

〃没有的事,〃我说。〃那几个掷骰子的同志都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马诺丽塔说。〃他们是来洗澡的,后来就留下掷起骰子来了。人倒都是挺不错的。我的坏消息你听说了没有?〃

〃没有呀。〃

〃消息坏透了。我的未婚夫你该认识吧——他是公安部门的,前些时到巴塞罗那去了?〃

〃认识,当然认识。〃

阿尔到浴间里去了。

〃唉,他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给打死了。我在公安部门里又没有个靠山,他答应给我弄的证件始终没有给我弄到,今天我听说我就要被逮捕了。〃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证件,他们说,我老是跟你们这班人混在一起,还老是跟部队里的人混在一起,所以很可能是个间谍。要是我的未婚夫没有给打死的话,根本什么事也不会有。你肯不肯帮帮我的忙?〃

〃当然,〃我说。〃你要是没有问题的话,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我想我还是待在你这儿稳当些。〃

〃可你万一要是有什么问题,那不是要我好看吗?〃

〃我待在你这儿不行?〃

〃不行。你要是遇上什么麻烦,打电话给我好了。我从来没有听见你向谁打听过什么涉及军事的问题。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我可真是个好人呀,〃她这时背对着那英国人,探过身来说。〃你看我待在他那儿行吗?他不是个坏人吧?〃

〃我怎么知道?〃我说。〃我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你生气了,〃她说。〃这事就暂时先搁一搁吧,让我们大家都快快活活的,一起去吃饭吧。〃

我走到那几个掷骰子的人跟前。

〃你们打算去吃饭吗?〃

〃不去,同志,〃那个手拿骰子的人头也没抬就说。〃你要来一块儿玩玩吗?〃

〃我要去吃饭了。〃

〃那我们留在这儿等你回来,〃另一个一起掷骰子的人说。

“快掷下去呀。我已经照你的数押了呀。〃

〃你要是捞到了什么外快,可带了来玩玩呀。〃

这房间里除了马诺丽塔以外,还有一个人我认识。他是十二旅的,正在那里放留声机。他是个匈牙利人,是个忧伤的匈牙利人,不是那种快快活活的匈牙利人。

〃Saludcamarade,〃他说。〃谢谢你的友好款待。〃①——

①西班牙语:敬礼,同志——

〃你不掷骰子吗?〃我问他。

〃我可没有那份闲钱,〃他说。“他们是签了合约的飞行员。是雇佣兵他们要挣到一千块钱一个月。他们本来是在特鲁埃尔前线的,如今都到这儿来了。〃

〃他们怎么会上我这儿来的?〃

〃他们中间有个人认识你。可是他后来有事到机场上去了。是有辆汽车来接他去的,当时他们早已赌开了场了。〃

〃欢迎你到我这儿来,〃我说。〃以后请随时来好了,用不到客气。〃

〃我来听听这几张新唱片,〃他说。〃不会打搅你吧?〃

〃哪儿的话呢。没有关系。来喝一杯吧。〃

〃还是来点儿火腿吧,〃他说。

一个掷骰子的却探起身来管自切了一片火腿。

〃你有没有见到这个房间的主人叫亨利的?〃他问我。

〃那就是我。〃

〃啊,〃他说。〃对不起。想来一块儿玩玩吗?〃

〃回头再奉陪,〃我说。

〃好吧,〃他说。随即又含着一嘴的火腿嚷嚷:〃嗨,你这个焦油脚的混蛋!你骰子掷出去一定要撞在墙上弹回来才①好算数哇。〃——

①〃焦油脚〃是美国人给他们北卡罗来纳州人品的绰号——

〃那也帮不了你什么忙啊,同志哎,〃手拿骰子的那个人说道。

阿尔从浴间里出来了。看他周身都很干净了,只是眼圈四周还留着些污迹。

〃拿块毛巾擦一擦,〃我说。

〃擦什么呀?〃

〃你再到镜子前面去照一照嘛。〃

〃镜子上尽是水气,〃他说。〃管它呢,我觉得蛮干净了。〃

〃我们吃饭去吧,〃我说。〃来吧,马诺丽塔。你们两个认识吗?〃

我看她拿眼睛把阿尔上下一打量。

〃你好,〃马诺丽塔说。

〃我说这主意不坏,〃那英国人说。〃我们就吃饭去吧。可上哪儿去吃呢?〃

〃他们在掷骰子?〃阿尔说。

〃你进来的时候没看见?〃

〃没看见,〃他说。〃我只看见了火腿。〃

〃是在掷骰子。〃

〃你们去吃吧,〃阿尔说。〃我留在这儿。〃

我们跨出房门的时候,蹲在地上一共是六个人,阿尔·瓦格纳正探起了身子在切一片火腿。

〃你是干什么的,同志?〃我听见一个飞行员在问阿尔。

〃坦克部队的。〃

〃坦克八成儿已经不顶用了吧,〃那飞行员说。

〃不好的消息多啦,〃阿尔说。〃你们手里那是什么?是骰子吗?〃

〃要看看吗?〃

〃我不要看,〃阿尔说。〃我想来玩玩。〃

马诺丽塔,我,还有那高个儿英国人——我们三个人顺着过道一路走去,发现人家都已上大马路的饭店去了。那匈牙利人还留在我的房间里听新唱片。我已经饿透了,不过大马路的饭店里饭菜是极蹩脚的。跟我一起拍电影的那两位早已吃好,回去修那架损坏的摄影机去了。

这家饭店开在地下室里,要进去得经过一个门警,穿过厨房,再走下一道楼梯。里面一派喧闹。

店里供应的是小米清汤、马肉炒黄米饭,餐后水果是橘子。本来还有一种鹰嘴豆炒香肠供应,大家都说那味道难吃透了,可是现在连这个菜也已经卖完。报纸记者都集中在一张桌子上,其他的桌子上都满满地坐着军官和奇科特酒吧来的姑娘,还有新闻检查人员,因为当时新闻检查机构就设在大街对面的电话公司大楼里,此外便尽是些形形色色的陌生市民了。

这家饭店是一个无政府主义工团办的,店里卖的酒瓶子上都贴有皇家酒窖的标签,标有入窖的日期。这些酒多半已经年代极其久远,所以不是带有瓶塞味,就是已经完全走了气,没有一点酒味了。喝酒总不能喝酒瓶上的标签吧,我连退了三瓶一样不堪入口的坏酒,才算换到了一瓶勉强可喝的。为此还吵了一架。

这里的侍者根本不懂酒的名目,给你拿来什么是什么,你只能自己碰运气。他们跟奇科特酒吧的侍者真有天壤之别。这里的侍者都不讲礼数,都拿惯了超额的小费,他们经常备有一些特色菜,如龙虾、子鸡之类,那是要另外卖高价的。可是今天就连这些也早已在我们踏进店门之前都给人买光了,所以我们只好要了清汤、米饭和橘子。我见了这家饭店就有气,因为这里的侍者简直是一伙不择手段的奸商,在这里吃饭,如果要上一客特菜的话,所花的钱简直不下于在纽约上一趟〃二十一点〃或〃可乐您〃。①——

①都是纽约的著名餐馆——

这一瓶虽然马马虎虎还可以不算是坏酒,不过你喝得出来那酒也快走味了,只是再去吵一架未免太不值得。正坐在那儿喝着时,阿尔·瓦格纳来了。他朝店堂里四下一打量,看见了我们,就走了过来。

〃怎么啦?〃我说。

〃他们搞得我光了屁股。〃

〃才没有多少工夫呀。〃

〃跟这班家伙赌钱要得了多少工夫呢,〃他说。〃他们下的注大啦。这儿有什么可吃的?〃

我叫来了一个侍者。

〃时间太晚了,〃那侍者说。〃我们已经没有东西可供应了。〃

〃这位同志是坦克部队的,〃我说。〃他打了一天的仗,明天还要去打,可还没有吃过饭。〃

〃这我不能负责,〃那侍者说。〃时间太晚了。已经什么东西也没有了。这位同志为什么不到部队里去吃呢?部队里吃的东西才多啦。〃

〃是我请他吃饭的。〃

〃那你也应该先关照一声呀。现在已经太晚了。我们已经没有东西供应了。〃

〃叫领班来。〃

侍者领班说大师傅已经回家,厨房已经熄火。他说完就走。为了我们退换坏酒的事,他们心里可恼火了。

〃算了吧,〃阿尔说。〃我们就上别处去吃吧。〃

〃都这个时候了,别处也没有地方可吃了。他们有东西的。我只要去给领班说上几句好话,多给他几个钱就成。〃

我就去照此办理,那虎着脸儿的侍者端来了一盆冻肉片,接着又是半只蛋黄酱龙虾,还有一客生菜小扁豆色拉。那是侍者领班的私货,他留着或是带回家去,或是卖给迟来的顾客。

〃花了不少钱吧?〃阿尔问。

〃没有,〃我撒了个谎。

〃一定花了不少钱,〃他说。〃等我领到了饷,就还给你。〃

〃你现在挣多少?〃

〃还不知道。本来是十个比塞塔一天,可我当了军官,就提了薪。不过我们都还没有领到,我也没有去问过。〃

〃同志,〃我叫那侍者。他过来了,为了刚才领班越过他卖菜给阿尔,他还在那里生气。〃请再来一啤酒。〃

〃要哪一种?〃

〃随便哪一种,只要不是陈得变了颜色的就行。〃

〃反正都是一个样。〃

我用西班牙语骂了一句相当于〃活见鬼〃一类的话,一会儿那侍者就拿来了一瓶1906年的穆通…罗特希尔德国酿。我们刚才那一瓶红葡萄酒极糟,这一瓶却绝妙。

〃哎呀,好酒好酒,〃阿尔说。〃你刚才跟他说了什么来着,他就给你拿来了这样的好酒?〃

〃没说什么呀。他完全是碰巧,从酒库里抽出了这么一瓶好酒。〃

〃皇宫里出来的酒多半是不行的。〃

〃藏得太久了。这里的气候条件太糟,酒容易坏。〃

〃那个消息灵通的同志在那儿呢,〃阿尔朝对面一张桌子上一摆头。

跟我们大谈起拉尔戈·卡瓦列罗的那个眼镜片子厚厚的小个子,正在那里跟几个人说话,据我所知那几个人可都是地位极高的大人物。

〃我看他准是个大人物,〃我说。

〃人的地位一高,说话就没有一点顾忌了。不过他那些话要是放到明天以后再说就好了。听他这么一说,我明天去作战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替他把酒满上。

〃他的话听起来也相当有道理,〃阿尔又接着说。〃我一直在翻来覆去想他的话。但是执行命令是我的天职。〃

〃别多想了,还是去睡会儿吧。〃

〃你要是能借我一千比塞塔,我倒想再去跟他们赌一场,〃阿尔说。〃我应得的进款远不止这个数,我可以写个借条把饷金押给你。〃

〃我不要你写借条。你领到了饷还给我就行。〃

〃我看我自己是领不了的了,〃阿尔说。〃我这话说得真有些泄气,是不是?我也很明白赌博是醉生梦死的行为。可是我只有这样把心思放在了骰子上,才能不去想明天。〃

〃你喜欢那个叫马诺丽塔的姑娘吗?她可喜欢你呢。〃

〃她一双眼睛活像条蛇。〃

〃她倒不是个邪路的女人。人很和气,心眼儿也不错。〃

〃我什么女人也不要。我只想再去跟他们掷骰子。〃

桌子的那一头,那个新认识的英国人用西班牙语说了些什么,马诺丽塔听得哈哈大笑。这餐桌上的人多半已经走了。

〃我们把酒喝完了就走吧,〃阿尔说。〃你不想一块儿掷骰子玩玩?〃

〃你玩,我看看,〃我说着就招呼侍者拿帐单来。

〃你们上哪儿去呀?〃桌子那头的马诺丽塔喊道。

〃回旅馆去。〃

〃我们一会儿过来,〃她说。〃这个人可有趣呢。〃

〃她拿我捉弄得真够我受的,〃那英国人说。〃她尽挑我西班牙话里的错儿。请问,Ieche这个词的意思不就是牛奶吗?〃

〃那只是这个词的一种解释。〃

〃难道还有什么下流的意思吗?〃

〃恐怕是有的,〃我说。

〃那西班牙话可真是太下流了,〃他说。〃好了,马诺丽塔,别再拿我开心了。听见啦,别再拿我开心了。〃

〃我可没拿你开心啊,〃马诺丽塔笑个不停。〃你的心我可连碰也没有碰啊。我是笑Ieche这个词有意思。〃

〃可这个词的意思是牛奶呀。你刚才不听见埃德温·亨利都这么说了吗?〃

马诺丽塔一听又笑了起来,我们就站起来走了。

〃这人真是个傻瓜蛋,〃阿尔说。〃看他这副傻劲儿,我真差点儿忍不住想把那姑娘带走算了。〃

〃英国人谁猜得透呵,〃我说。这样刻薄的话都说出来了,我意识到我们的酒已经喝得太多了。外边街上,天冷起来了,月光下大片大片的白云在高楼林立的宽广的大马路上空推过。我们顺着人行道一路走去,水泥路面上有些白天新打出来的弹坑,边痕清楚,石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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