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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庭院深深-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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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了:

    “柏亭亭!”这次,那孩子听到了,她猛的惊跳了起来,站起身子,她用一对充满了惊
惶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方丝萦。她那小小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的颤抖著,瘦削的
手指神经质的抓著书桌上的课本。她张开嘴来,轻轻的吐出了一句:

    “哦,老师?”这个怯生生的、带著点乞怜意味的声调把方丝萦给折倒了。她不由自主
的放松了紧蹙的眉头,走到这孩子的桌子前面。柏亭亭仰起脸来望著她,一脸被动的、等待
责骂的神情。

    “你没有听书,”方丝萦的声音意外的温柔。“你在看什么呢?”柏亭亭用舌尖润了润
嘴唇,方丝萦那温柔的语气和慈祥的眸子鼓励了她。“那棵树上有个鸟窝,”她低低的说:
“一只母鸟不住的叼了东西飞进去,我在看有没有小鸟。”

    方丝萦转过头,真的,那棵树的浓密的枝叶里,一个鸟窝正稳稳的建筑在两根枝桠的分
叉处。方丝萦掉回头来,出神的看了看柏亭亭,她无法责备这个孩子。“好了,坐下去吧,
上课要用心听,否则,你怎么会懂呢?”她停了停,又加了一句:“放学之后,到教员休息
室来,我要和你谈一谈。”“哦?老师?”那孩子的脸上重新涌上了一层惊惶之色。

    “不要怕,”她用手在那孩子的肩上抚慰的按了按,这肩膀是多么的瘦小呵!“没什么
事,只是谈谈而已。坐下吧!我们回到书本上来,别再去管那些小鸟了。”

    下午五点钟,降旗典礼行过了。方丝萦坐在教员休息室里,看著柏亭亭慢吞吞的走进
来。她的桌子上摊著柏亭亭的作业本,她从没看过这么糟的一本练习,十个四则题几乎没有
一个做对,而且错得荒谬,使她诧异她的四年级是怎样读过来的。现在,望著这孩子畏怯的
站在她面前,那两只瘦小的胳膊从白衬衫的短袖下露出来,瘦弱得仿佛碰一碰就会折断。她
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强烈的、难言的怜惜和颤栗。这是怎样一个孩子呢?她在过著怎样的一
种生活?她的家长竟没有注意到她的孱弱吗?

    “老师。”柏亭亭轻轻的叫了声,低垂著头。

    “过来,柏亭亭。”方丝萦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仔细的审视著那张柔弱而美丽的小
脸。“我上课讲的书你都懂吗?”

    “哦,老师。”那孩子低唤了一声,头垂得更低更低了。

    “不懂吗?”方丝萦尽量把声音放得温柔。“你如果不懂,应该要问我,知道吗?你的
练习做得很不好呢!”

    那孩子低低的叹了口气。

    “怎么?你有什么问题?告诉我。”她耐心的问。

    “我只是不懂,”那孩子叹著气说:“干嘛要把鸡和兔子关在一个笼子里呢?那多麻烦
呵!而且,鸡的头和兔子的头根本不同嘛,干嘛要去算多少个头,多少个脚呵!我家老尤养
了鸡,也养了小兔子,它们从来没有让人这样麻烦过,我很容易数清它们的!”她又叹了口
气。庭院深深4/59

    “哦!”方丝萦愣住了,面对著那张天真的小脸,她竟不知怎样回答了。“这只是一种
方法,教你计算的一种方法,懂吗?”她苯拙的解释。那孩子用一对天真的眸子望著她,摇
了摇头。

    “教我们怎样把问题弄复杂吗?”她问。

    “噢,数学就是这样的,它要用各种方法,来测验你的头脑,训练你计算的能力,你必
须接受这种训练,将来你长大了,会碰到许多问题,需要你利用你所学的来解决。知道
吗?”

    “我知道,”柏亭亭垂下了眼睑,又叹了口气。“我想,我是很笨的。”“不,别这样
想,”方丝萦很快的说,把那孩子的两只小手握在她的手中。她的眼睛无限温柔的停在她的
脸上。“我觉得你是个非常聪明而可爱的孩子。”

    柏亭亭的面颊上飞上了两朵红晕,她很快的扬起睫毛,对方丝萦看了一眼,那眼光中有
著娇羞,有著安慰,还有著喜悦。她的嘴角掠过了一抹浅浅的笑意,那模样是楚楚动人的。

    “告诉我,你家里有些什么人?”方丝萦不自禁的问,她对这孩子的瘦弱怀疑。“爸
爸,妈妈,亚珠,和老尤。”柏亭亭不假思索的回答,接著,又解释了一句:“亚珠是女
佣,老尤是司机和园丁。”

    “哦,”方丝萦愣了愣,又仔细的打量著柏亭亭。“但是——”她轻声说:“你妈妈喜
欢你吗?”

    那孩子惊跳了一下,她迅速的扬起睫毛来,直视著方丝萦,那对黑眼睛竟是灼灼逼人
的。

    “当然喜欢!”她几乎是喊出来的,脸色因激动而发红,呼吸急促,她看来十分激怒而
充满了敌意。“他们都喜欢我,爸爸和妈妈!”垂下眼睫毛,她用那细细的白牙齿紧咬了一
下嘴唇,又抬起头来,她眼中的敌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哀恳的神色。“方老
师,”她低低的说:“你不要听别人乱讲,你不要听!我爸爸和妈妈都疼我,真的!我不骗
你,真的!”她的小脸上有股认真的神情,竟使方丝萦心头掠过了一阵痛楚。不要听别人乱
讲,这话怎么说呢?她审视著这孩子,又记起了那个五月的下午,那盲父亲,和这孩子……
她吸了口气。“好吧!柏亭亭,没有人怀疑你的父母不爱你哦!”她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发,
有个发辫松了,她让她背对著自己,帮她把发辫扎好。再把她的脸转过来。“回去问你爸爸
妈妈一件事,好吗?”“好的。”“去问问你爸爸和妈妈,每天能不能让你在学校多留一小
时,我要给你补一补算术。你放学后到我房里去,我给你从基本再弄起,要不然,你会跟不
上班,知道吗?”

    “好的,老师。”“那么,去吧!”“再见,老师。”那孩子再望了她一眼,眼光中有
著某种特殊的光芒,某种温柔的、孩子气的、依恋的光芒,这眼光绞紧了方丝萦的心脏。她
知道,这孩子喜欢她,她更知道,这孩子一定生活在寂寞中,因为一丁点儿的爱和关怀就会
带给她多大的快乐!望著她退向教员休息室的门口,她忍不住又叫住了她:“还有句话,柏
亭亭!”

    “老师?”那孩子站住了,掉过头来望著她。

    “你有弟弟妹妹吗?”“没有。”“你爸爸妈妈就你这一个孩子?”

    “是的。”“有爷爷奶奶吗?”“奶奶三年前死了,爷爷早就死了,我从来没见过
他。”

    “哦。”方丝萦沉思的望著柏亭亭。“好了,没事了,你去吧。”柏亭亭走了。方丝萦
深深的沉坐在椅子里,仍然对著柏亭亭消失的门口出神。她手里握著一支铅笔,下意识的用
牙齿咬著铅笔上的橡皮头,把那橡皮头咬了一个好大的缺口。直到另一位女教员走过来,才
打断了她的沉思。

    “我看到你在问柏亭亭话,这孩子有麻烦吗?”那女教员笑吟吟的问。“哦,”方丝萦
抬起头来,是教五年级国文的李玉笙,这是个脾气很好,也很年轻的女教员,她在正心教了
三年了,除教国文外,她还兼任柏亭亭班的导师。“没什么,”方丝萦说:“数学的成绩不
好,找她来谈谈,这是个很特殊的孩子呢!”

    “是的,很特殊!”李玉笙说,拉了张椅子,在方丝萦对面坐了下来。“如果你看到她
的作文,你绝不会相信那是个十一岁孩子写的。”“怎么?写得很好?”“好极了!想像力
丰富得让你吃惊!”李玉笙笑著摇了摇头,叹口气说:“这种有偏才的孩子最让人伤脑筋,
她一直是我们学校的问题孩子,每年,我们都为她的升班不升班开会讨论,她的数学始终不
好,国文却好得惊人!不过,别让那孩子骗倒你,那是个小鬼精灵!”

    “骗倒我?”方丝萦不解的说:“你的意思是什么?她撒谎吗?”“撒谎?!”李玉笙
夸张的笑了笑。“她对撒谎是第一等的能手!你慢慢就会知道了。”

    “怎么呢?”方丝萦不解的蹙起了眉。

    李玉笙的身子俯近了些。

    “你是新教员,一定不知道她家的故事。”李玉笙说,一脸的神秘。自从有人类以来,
女性就有传布故事的本能。

    “故事?”方丝萦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什么故事?”她深深的凝视著李玉笙,眼前浮
起的却是那个盲人的影子。

    “柏亭亭的父亲是柏霈文,你知道柏霈文吧?”

    方丝萦摇了摇头。“嗨,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哦!”李玉笙说。“柏霈文在这儿的财势
是人尽皆知的,你看到学校外面那些茶园吗?那全是柏家的!他家还不止这些茶园,在台
北,他还有一家庞大的茶叶加工厂。这一带的人都说,谁也无法估计柏霈文的财产。也是太
有钱了,才会好好的把一栋大房子放火烧掉!”“什么?”方丝萦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放火烧掉?谁放火?”“你有没有注意到一栋烧掉的房子?叫含烟山庄?”

    “是的。”“那原来也是柏家的房子,据说,是柏霈文自己放火把它烧掉的!”“柏霈
文自己?”方丝萦的眉心已紧紧的打了个结。“为什么?”“有人说,因为那栋房子闹鬼,
也有人说,因为那房子使柏霈文想起他死去的妻子,就干脆放一把火把它烧掉。不过,烧了
之后,柏霈文又后悔了,所以常常跑到那堆废墟里去,想把他妻子的鬼魂再找回来。”

    “他的妻子?”方丝萦张大了眼睛。“你是说,他的太太已经死掉了?”“他的头一个
太太,也就是柏亭亭的生母,现在这个太太是续弦。”“哦。”方丝萦咽了一口口水。眼睛
茫然的看著书桌上柏亭亭的练习本。“据说,柏亭亭不是柏霈文的女儿。”李玉笙继续说,
似乎有意要把这个故事一点点的泄露,来引起听故事的人一步步的惊奇。“什么?”果然,
方丝萦迅速的抬起头来,惊讶得张大了嘴。“你说什么?”“是这样的,听说,柏霈文的第
一个太太是个很美丽也很害羞的小东西,但是,并不是什么好出身,原来是柏霈文在台北的
工厂里的一个女工,可是,柏霈文对她发了疯似的爱上了,他不顾家庭的反对,把她娶回家
来。婚后两年,生了柏亭亭,一件意外就爆发了。据说,柏霈文发现他太太和他手下一个管
茶园的人有隐情,一怒之下把他太太赶出了家门。谁知他太太当晚就投了河。至于那个管茶
园的人,也被柏霈文赶走了。所以,大家都说,柏亭亭是那个茶园管理人的女儿,不是柏霈
文的。”“哦!”方丝萦困难的说:“但是……”她想起了柏亭亭和她父亲的相像。“也就
是这原因,”李玉笙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没有注意到方丝萦的困惑。“柏亭亭从小就不得父
亲的欢心,等到有了继母之后,柏亭亭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何况,柏霈文又瞎了……”
“他瞎了很多年吗?”“总有六七年了。”“怎么瞎的?”“弄不清楚。”李玉笙摇摇头。
“听说是火灾的时候受了伤,反正这是个传奇式的家庭,什么故事都可能发生,谁知道他怎
么瞎的?”“那继母不喜欢柏亭亭吗?”

    李玉笙含蓄的笑了笑。

    “柏亭亭一定告诉你,她母亲很爱她,是吗?”她说:“我不说了,你如果对这孩子有
兴趣,你会在她身上发掘出许多故事。你是学教育,研究儿童心理的,这孩子是个最好的研
究对象,你不妨跟她多接近接近,然后,我相信,”她抿著嘴一笑,望著方丝萦。全校都知
道,方丝萦到正心来教书,只是为了对孩子有“兴趣”,并不像他们别的教员,是为了必须
“工作”。“她会使你大大惊奇的!你试试看吧!”

    李玉笙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太阳早就落下山去了,暮色已从窗外涌了进来,教员休
息室里,别的教员早就走了。

    “哦,”她惊觉的说:“一聊就聊得这么晚,我必须马上走了。”她是住在台北的,匆
匆的拿起了手提包,她说:“再见。”

    “再见!”方丝萦目送她的离去。然后,她仍然坐在那张椅子里,一个人对著那暮色沉
沉的窗外,默默的、出神的、长久的注视著。庭院深深5/593

    门上有轻微的剥啄之声。

    “进来!”方丝萦喊,从书桌上抬起头来。

    房门推开了,柏亭亭背著书包走进屋里,反身关好了房门,她对方丝萦送来一个甜甜的
微笑,轻声说:

    “我来了,老师。”“好,坐下吧,亭亭。”方丝萦把藤椅推到她面前,让她坐好,然
后审视著她,微笑的说:“你知不知道,补了一个礼拜的课,你已经进步很多了?可见你平
常不是做不好,只是不肯做,不肯用心而已。”

    柏亭亭垂下睫毛,轻轻的叹了口气。

    “瞧!又叹气了,”方丝萦好笑的说:“跟谁学的?这么爱叹气!你爸爸吗?”“爸爸
——啊!”那孩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从书包里抽出了一个信封,递给方丝萦,说:“差点忘
了,爸爸要我把这个给你。”“是什么?”方丝萦狐疑的接过信封,打开来,里面是一叠一
百元一张的钞票,数了数,刚好十张。方丝萦的微笑消失了,看著柏亭亭,她说:“这是做
什么?”“爸爸说,不能让你白白帮我补习,这是一点小意思,算是补习费。”“补习
费?”方丝萦哑然失笑,把钞票装回信封里,她交还给柏亭亭,说:“拿去还给你爸爸,知
道吗?告诉你爸爸,方老师给你补习,不是为了补习费,方老师也不缺钱用,有了这个,反
而不自然了,懂吗?拿回去吧!”

    “可是——”柏亭亭急急的说:“爸爸要我给你,拿回去,爸爸会生气。”方丝萦愣了
愣。“你爸爸——”她犹豫的说:“常常跟你生气吗?”

    “不,不是的!”那孩子用有力的声音喊著说:“爸爸从不跟我生气,从不!他爱我,
你知道吗?”她喘口气,凝视著方丝萦,然后,她忽然换了语气,用一种软软的、温柔的、
孩子气的语调说:“昨天是我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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