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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部分

追忆似水年华-第83部分

小说: 追忆似水年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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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卫的软垫上未免是懦弱的行为。独立的灵魂使小凳在暗中与下午两点钟的光线相连。这里
的光线与别处的光线是不同的。在我们这个海湾中,它使金色波浪在我们脚前嬉戏,在波浪
之中露出发蓝的长椅和朦胧的挂毯,犹如魔岛一般。就连挂在壁炉上方的鲁本斯的画也与斯
万先生的系带高帮皮鞋及斗篷大衣一样,具有同一类型的并且同样强烈的魔力。我曾经想穿
他那样的斗篷大衣,奥黛特却叫丈夫去换一件更讲究的大衣,好和我一同上街。她也去换衣
服,虽然我再三说哪件“外出”服也远远比不上她吃饭时穿的,而且即将换下的那件十分漂
亮的双绉便袍或丝便袍,它的颜色不断变化,深玫瑰色、樱桃色、蒂波洛②粉红色、白色、
淡紫色、绿色、红色、净面或带花纹的黄色。我说她应该穿着便袍出门,她笑了,也许嘲笑
我无知,也许对我的恭维感到高兴。她抱歉地说便袍穿起来最舒服,所以她有那么许多便
袍,接着她便离开我们去换上一套令人肃然起敬的、雍容华贵的服装,有时还让我为她挑选
我喜欢的一件。
  ①法文baie,可作大窗或海湾解。
  ②蒂波洛(1696—1770),意大利画家,以色彩明快见长。

  到了动物园,我们下车,我走在斯万夫人旁边,洋洋得意!她漫步走着,悠然自得,大
衣在空中飘动,我用赞赏的目光注视她,她卖弄风情地深深一笑,作为对我的回报。如果有
希尔贝特的朋友——男孩或女孩——远远向我们打招呼,那么,在他们眼中,我成了当初被
我羡慕已极的希尔贝特的朋友——他认识她的家庭并参与她生活中的另一部分,即香榭丽舍
大街以外的那一部分。
  在布洛尼林园或动物园的小径上,我们往往和斯万的朋友、某位贵妇相遇,她远远地向
我们打招呼,斯万却没有看见,这时斯万夫人便说:“夏尔,你没看见蒙莫朗西夫人吗?”
于是斯万带着熟朋友的友好微笑,用他所特有的文雅风度,举帽向她深深致意。有时,那位
贵妇停下来,高兴地向斯万夫人打招呼,这个举动不会导致任何后果,因为人们知道斯万夫
人在丈夫的影响下已经习惯于谨慎从事,不会对这一礼节大加吹嘘的。斯万夫人已学会上流
社会的派头,因此,不论那位贵妇如何雍容高贵,斯万夫人绝不甘拜下风。她在丈夫遇见的
女友旁站立片刻,从容自如地将希尔贝特和我介绍给她,殷勤之中既大方又镇静,以致很难
说在斯万的妻子和那位过路的贵族女人之间,究竟谁是贵妇。那天我们去看僧伽罗人,回家
时迎面看见一位女士,她后面有两位太太相随,仿佛是跟班。这位女士年纪不小,但风韵犹
存,身穿深色大衣,头戴小帽,两根帽带系在颔下。“啊!这一位会使您感兴趣。”斯万对
我说。老妇人离我们只三步远,温柔动人地对我们微笑。斯万摘下帽子,斯万夫人行屈膝
礼,并且想亲吻那位酷似温特哈特①肖像人物的女士的手,女士扶起她,并亲吻她。
  “瞧您,请戴上帽子吧。”她用稍稍不快的浊重声音对斯万说,仿佛是位亲密的朋友。
“来,我把您介绍给公主殿下。”斯万夫人对我说。斯万夫人和殿下谈论天气和动物园新添
的动物,这时斯万把我拉到一旁说:“这是马蒂尔德公主。您知道,她是福楼拜、圣伯夫、
仲马的朋友。您想想,她是拿破仑一世的侄女,拿破仑第三和俄国皇帝曾经向她求婚。挺有
意思吧?您去和她说说话。不过我可不愿意陪她站一个钟头。”接着他又对公主说:“那天
我遇见泰纳,他说公主和他闹翻了。”“他的行为像头猪,”她用粗嗓门说(在她口中,
“猪”这个字与贞德同时代的主教的名字②同音),“自从他写了那篇关于皇帝的文章,我
给他留下一张名片,写着‘特来告辞。’”我像翻开巴拉蒂娜公主即后来的奥尔良公爵夫人
的通讯集一样感到惊异。的确,马蒂尔德公主充满了纯粹法国式的感情,她那直率而生硬的
方式使人想起旧日的德意志,而这种直率大概来自她那位符腾堡的母亲。然而,只要她像意
大利人那样娇弱地一笑,她那稍嫌粗野的、几乎是男性的直率便变得柔软了,而这一切都裹
在她那身第二帝国式的装束里。她之所以采用这身装束大概仅仅为了保持她曾经喜爱的款
式,但她也似乎有意避免历史色彩的差错,有意使期待她重现旧时代的人得到满足。我低声
让斯万问她是否认识缪塞。“很少交往,先生,”她佯作恼怒地说,她称斯万为先生确实是
在开玩笑,因为她和他很熟,“我曾请他吃饭。说好七点钟,可七点半他还没有来,于是我
们就开饭了。八点钟他才来,向我问好,坐下来,一言不发,吃完饭就走了,自始至终没有
说话。他醉得半死。我大失所望,从此再没有请他。”斯万和我站得离她们稍远一点,斯万
对我说:“但愿这场接见别拖得太长了,我的脚掌发疼。真不明白我妻子为什么无话找话,
等一会儿她会抱怨说累死了,我可忍受不了这种站立。”斯万夫人正将从邦当夫人那里听来
的消息告诉公主,说政府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未免失礼,因此决定在沙皇尼古拉后天参观
荣军院之际,邀请公主上观礼台。然而,公主——每当她必须行动时——毕竟是拿破仑的侄
女,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虽然和她交往的主要是艺术家和文学家,她说:“是的,夫人,
我今早收到请帖并立即退还给部长,他此刻应该收到了。我对他说,我去荣军院根本不需要
被邀请。如果政府希望我去,那么,我的位置不在站台上,而在存放皇帝棺椁的墓穴里。我
不需要请帖。我有钥匙。我想去就去。政府只需告诉我希望不希望我去。不过,如果我去,
一定去墓穴,否则就不去。”正在这时,一位年轻人向斯万夫人和我打招呼,并向她问好,
但没有站住。这是布洛克,我不知道斯万夫人也认识他,我向她打听,于是她告诉我她是经
邦当夫人介绍认识他的,他在部里秘书处任职(我原先不知道)。她并不经常见到他——或
者她认为“布洛克”这个名字不够“帅”,所以不提——她说他叫莫勒尔先生。我告诉她弄
错了,他叫布洛克。公主扯了扯垂曳在身后的拖裙。斯万夫人赞赏地看着它。“这是俄国沙
皇送给我的皮货,”公主说,“我刚去拜访他,所以穿去让他看看这也可以做大衣。”“听
说路易亲王参加了俄国军队,他不在公主身边,公主会感到忧愁的。”斯万夫人说,对丈夫
不耐烦的表情毫不觉察。“这对他有好处。我对他说过:虽然家族中有过一位军人,你也可
以照样当军人。”公主的回答唐突而直率地影射拿破仑一世。斯万忍无可忍,说道:“夫
人,现在由我扮演殿下吧。请您允许我们告辞。我妻子刚生过病,我不愿意让她站立太
久。”斯万夫人行屈膝礼。公主对我们大家露出一个神圣的微笑——它仿佛被她从往昔、从
她青春时代的风韵和贡比涅宫堡的晚会中召唤而出,而且完美无缺地、甜蜜地盖在那张片刻
前还忿忿不快的面孔上——然后走开去,身后跟着那两位女伴;她们刚才仿佛是译员、保姆
或病人看护,在我们谈话时插进一些毫无意义的句子和徒劳无益的解释。“这个星期里,您
挑一天去她府上写个名字”,斯万夫人对我说,“对这些英国人所称作的皇族,还不能使用
名片,不过,您留下名字的话,她会邀请您的。”
  ①温特哈特(1805—1873),德国画家,擅长画贵族人物肖像。
  ②即皮埃尔·戈雄。戈雄与Cochon(猪)仅一音之差。

  冬末春初,我们在散步之前,有时去参观正在举办的小展览会。斯万,作为杰出的收藏
家,备受展览会上画商们的敬重。在那些寒气未消的日子里,展览厅唤醒了我想去南方和威
尼斯的古老愿望,因为在大厅中,早到的春天和炎热的阳光使玫瑰色的阿尔比伊山闪着淡紫
色反光,使大运河发出晶莹透明的深绿色。如果天气不好,我们就去音乐厅或剧场,然后去
一家“茶室”吃点心。每当斯万夫人想告诉我什么事而又不愿意邻座或服侍我们的侍者听懂
的时候,她便对我说英语,仿佛只有我们两人懂英语,其实人人都会英语,只有我还没有学
会,我不得不提醒斯万夫人,让她别再议论喝茶的人或端茶的人,虽然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但我猜到它绝非赞扬,而这番议论一字不漏地传进被议论者的耳朵。
  有一次,在看日场演出的问题上,希尔贝特的态度使我吃惊。那天正是她曾提过的她祖
父逝世的忌日。她和我原来准备和她的家庭教师一道去听歌剧片段音乐会。她摆出无所谓的
神态(不管我们要做什么,她总是表情冷淡,她说只要我高兴,只要她父母高兴,她做什么
都无所谓),但是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去听音乐会。午饭前,她母亲将我们拉到一边,对她说
这个日子去听音乐会会使父亲不高兴的。我觉得这话有理,希尔贝特无动于衰,但无法掩饰
自己的愤怒,她脸色发白,一言不发。丈夫回来时,斯万夫人将他叫到客厅另一头低声耳
语。于是他叫希尔贝特和他单独到隔壁房间去。我们听见哇啦哇啦的声音。我不敢相信一向
顺从、温柔、文静的希尔贝特竟然在这样一个日子,为了这样一件小事而和父亲顶撞。最后
斯万走了出来,一面对她说:
  “我刚才说的你知道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饭桌上,希尔贝特始终板着脸。饭后我们去她房间,突然,她毫不犹豫(仿佛一分钟也
没有犹豫过)地惊呼道:“都两点钟了!你知道,音乐会两点半开始。”她催家庭教师赶紧
动身。
  “可是,”我对她说,“你父亲会不高兴吧?”
  “绝对不会的。”
  “不过,他恐怕认为这个日子不大合适吧。”
  “别人怎么想和我有什么相干?在感情问题上管别人的闲事,真荒唐。我们是为自己感
受,不是为公众感受的。小姐很少有娱乐的机会,这次兴高采烈地去听音乐会,我不能仅仅
为了使公众高兴而让她扫兴。”
  她拿起帽子。
  “可是,希尔贝特,”我抓住她的胳膊说,“这不是为了使公众高兴,是为了使你父亲
高兴。”
  “希望你别来教训我。”她一面用力挣脱我,一面厉声喊道。
  斯万夫妇除了带我去动物园或音乐厅以外,对我另有更为宝贵的厚待,即不将我排除在
他们与贝戈特的友情之外,而当初正是这种友情使他们在我眼中具有魔力。我甚至在结识希
尔贝特以前就认为,她与这位神圣长者的亲密关系会使她成为我最钟爱的女友,如果她对我
的蔑视不致使我的希望(希望她有朝一日带我和贝戈特一同参观他所喜爱的城市)破灭的话。
  有一天,斯万夫人请我参加一个盛大宴会。我不知道同桌的客人是谁。我到达时,在门
厅里遇到的一件事使我胆怯和惶惑。斯万夫人总是采用本季节中被认为最时髦的,但很快就
因过时而被摒弃的礼节(例如,多年以前她曾有过hanCsomcab(双轮双座马车),或者曾
在吃饭请帖上印着这是与某某大小名人的会见)。这些礼仪毫不神秘,不需传授便能入门。
奥黛特采用了当时从英国进口的小小发明,让丈夫叫人印了一些名片,在夏尔·斯万的名字
前冠以Mr(先生)。我首次拜访斯万夫人以后,她曾来我家留下这样一张“纸片”(用她
的话说)在这以前从来没有人给我留过名片,因此我无比得意、无比激动、无比感激,兴奋
之余,我倾囊中所有订了一个十分漂亮的茶花花篮送给斯万夫人。我恳求父亲去她家留张名
片,并且首先赶紧在名字前印上“Mr”,但他对这两项请求置若罔闻,我大为失望,不过几
天以后我思索也许他这样做是对的。“Mr”尽管只是摆设,但含义一目了然,而吃饭那一天
我见到的另一个礼仪却令人费解。我正要从候见室走进客厅时,膳食总管递给我一个写着我
名字的细长信封。我在惊奇之中向他道谢,看看信封,不知该如何处置,就好比外国人面对
中国宴席上分发的那些小工具一样不知如何是好。信封口是封着的,立刻拆开未免显得冒
失,于是我带着心领神会的表情将它塞进衣袋。几天以前,斯万夫人写信邀我去她家和“几
位熟人”一同吃饭,那天客人竟达十六位之多,而且我根本不知道其中还有贝戈特。斯万夫
人先后向好几位客人为我“道名”(这是她的说法),突然,在我的名字以后,她不动声色
地说出(仿佛我们仅仅是萍水相逢的客人)那位温柔的白发歌手的名字。“贝戈特”像射向
我的枪弹,使我震惊,但是,为了表示沉着,我本能地向他鞠躬。在我面前答礼的是个相貌
年轻的人,个子不高,身体粗壮、近视眼、长着一个蜗牛壳似的往上翘的红鼻子、黑色的山
羊胡。他站在我面前,仿佛是位魔术师:他穿着礼服在枪击的硝烟中安然无恙,而从枪口飞
出的竟是一只鸽子。我颓丧已极,因为刚才被炸为齑粉的不仅仅是那位瘦弱的老者(他已荡
然无存),还有那些巨著中的美,我曾使它栖息在我特别为它营造(如殿堂一样)的衰弱而
神圣的躯体之中,而我面前这位翘鼻子和黑胡须的矮男人,他那粗壮的身体(充满了血管、
骨骼、神经结)上哪会有美的栖息之处呢?我曾用贝戈特作品中的透明美来塑造贝戈特,缓
慢地、细细地、像钟乳石一样一滴一滴地塑造他,可是顷刻之间,这个贝戈特毫无意义,因
为我必须保留他那个翘鼻子和黑胡子,这就好比我们在做算题时不看清全部数据,不考虑总
数应该是什么而求题解一样,毫无意义。鼻子和胡子是无法避免的因素,它们使我十分为
难,使我不得不重新塑造贝戈特这个人物,它们似乎意味着、产生着、不断分泌着某种入世
和自满的精神,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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