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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

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30部分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3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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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的,脑后做成一个一个整洁的小横卷子,和她脑子里的思想一样地有条有理。她拿皮包,
拿网袋,披上大衣。包在一层层衣服里的她的白胖的身体,实哚哚地像个清水粽子。旗袍做
得很大方,并不太小,不知为什么,里面总像是鼓绷绷,衬里穿了钢条小紧身似的。

  米先生跟过来问道:“你也要出去么?”敦凤道:“我到舅母家去了,反正你的饭也不
见得回来吃了,省得家里还要弄饭。今天本来也没有我吃的菜,一个砂锅,一个鱼冻子,都
是特为给你做的。”米先生回到客室里,立在书桌前面,高高一叠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
齐了一齐,青玉印色盒子,冰纹笔筒,水盂,钥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阴天,更显得家里
的窗明几净。

  郭凤再出来,他还在那里挪挪这个,摸摸那个,腰只能略略弯着,因为穿了僵硬的大衣
,而且年纪大了,肚子在中间碍事。敦凤淡淡问道:“咦?你还没走?”他笑了一笑,也不
回答。她挽了皮包网袋出门,他也跟了出来。她只当不看见,快步走到对街去,又怕他在后
面气喘吁吁追赶,她虽然和他生着气,也不愿使他露出老态,因此有意地拣有汽车经过的时
候才过街,耽搁了一会。

  走了好一截子路,才知道天在下雨。一点点小雨,就像是天气的寒丝丝,全然不觉得是
雨。敦凤怕她的皮领子给打潮了,待要把大衣脱下来,手里又有太多的累赘。米先生把她的
皮包网袋,装绒线的镶花麻布袋一一接了过来,问道:

  “怎么?要脱大衣?”又道:“别冻着了,叫部三轮车罢。”等他叫了部双人的车,郭
凤方才说道:“你同我又不顺路!”米先生道:“我跟你一块儿去。”敦凤在她那松肥的黑
皮领子里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她从小跟着她父亲的老姨太太长大,结了婚又生
活在夫家的姨太太群中,不知不觉养成了老法长三堂子那一路的娇媚。

  两人坐一部车,平平驶入住宅区的一条马路。路边缺进去一块空地,乌黑的沙砾,杂着
棕绿的草皮,一座棕黑的小洋房,泛了色的淡蓝漆的百叶窗,悄悄的,在雨中,不知为什么
有一种极显著的外国的感觉。米先生不由得想起从前他留学的时候。他再回过头去,沙砾地
上蹲着一只黑狗,卷着小小的耳朵。润湿的黑毛微微卷曲,身子向前探着,非常注意地,也
不知它是听着什么还是看着什么。米先生想起老式留声机的狗商标,开了话匣子跳舞,西洋
女人圆领口里腾起的体温与气味。又想起他第一个小孩的玩具中的一只寸许高的绿玻璃小狗
,也是这样蹲着,眼里嵌着两粒红圈小水钻。想起那半透明暗绿玻璃的小狗,牙齿就发酸,
也许他逗着孩子玩,啃过它,也许他阻止孩子放到嘴里去啃,自己嘴里,由于同情,也发冷
发酸——记不清了。他第一个孩子是在外国生的,他太太是个女同学,广东人。从前那时候
,外国的中国女学生是非常难得的,遇见了,很快地就发生感情,结婚了。太太脾气一直是
神经质的,后来更暴躁,自己的儿女一个个都同她吵翻了,幸而他们都到内地读书去了,少
了些冲突。这些年来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连过去要好的时候,日子也过得仓促糊涂,只记
得一趟趟的吵架,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快乐的回忆,然而还是那些年青痛苦,仓皇的岁月,真
正触到了他的心,使他现在想起来,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去,眼睛鼻
子里有涕泪的酸楚。

  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边眼镜往上托一托,人身子也在衬衫里略略转侧一下,外面冷,
更觉里面的温暖清洁。微雨的天气像个棕黑的大狗,毛毵毵,湿哜哜,冰冷的黑鼻尖凑到人
脸上来嗅个不了。敦凤停下车子来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打开皮包付钱,暂时把栗子交给米先
生拿着。滚烫的纸口袋,在他手里热得恍恍惚惚。隔着一层层衣服,他能够觉得她的肩膀;
隔着他大衣上的肩垫,她大衣上的肩垫,那是他现在的女人,温柔,上等的,早两年也是个
美人。这一次他并没有冒冒失失冲到婚姻里去,却是预先打听好,计划好的,晚年可以享一
点清福艳福,抵补以往的不顺心。可是……他微笑着把一袋栗子递给她,她倒出两颗剥来吃
;映着黑油油的马路,棕色的树,她的脸是红红,板板的,眉眼都是浮面的,不打扮也像是
描眉画眼。米先生微笑望着她。他对从前的女人,是对打对骂,对她,却是有时候要说“对
不起”,有时候要说“谢谢你”,也只是“谢谢你,对不起”而已。

  郭凤丢掉栗子壳,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和自己的男人挨着肩膀,觉得很平安。街上
有人撩起袍子对着墙撒尿——也不怕冷的!三轮车驰过邮政局,邮政局对过有一家人家,灰
色的老式洋房,阳台上挂一只大鹦哥,凄厉地呱呱叫着,每次经过,总使她想起她那一个婆
家。本来她想指给米先生看的,刚赶着今天跟他小小地闹别扭,就没叫他看。她抬头望,年
老的灰白色的鹦哥在架子上蹒跚来去,这次却没有叫喊;阳台栏杆上搁着两盆红瘪的菊花,
有个老妈子伛偻着在那里关玻璃门。

  从婆家到米先生这里,中间是有无数的波折。郭凤是个有情有义,有情有节的女人,做
一件衣服也会让没良心的裁缝给当掉,经过许多悲欢离合,何况是她的结婚?她把一袋栗子
收到网袋里去。纸口袋是报纸糊的。她想起前天不知从哪里包了东西来的一张华北的报纸,
上面有个电影广告,影片名叫《一代婚潮》,她看了立刻想到她自己。她的结婚经过她告诉
这人是这样,告诉那人是那样,现在她自己回想起来立时三刻也有点搅不清楚,就微笑叹息
,说:“说起来话长嗳。”

  就连后来事情已经定规了,她一个做了瘪三的小叔子还来敲诈,要去告诉米先生,她丈
夫是害梅毒死的。当然是瞎说。不过仔细查考起来,他家的少爷们,哪一个没打过六零六。
后来还是她舅母出面调停,花钱买了个安静。她亲戚极多,现在除了舅舅家,都很少来往了
。娘家兄弟们都是老姨太太生的,米先生同他们一直也没有会过亲,因为他前头的太太还在
,不大好称呼。敦凤呢,在他们面前摆阔罢,怕他们借钱,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呢。又不愿
对他们诉苦,怕他们见笑。当初替她做媒很出力的几个亲戚,时刻在她面前居功,尤其是她
表嫂杨太太,疯疯傻傻的,更使她不能忍耐。杨太太的婆婆便是敦凤的舅母,这些人里,就
只这舅母这表兄还可以谈谈。敦凤也是闷得没奈何,不然也不会常到杨家去。

  杨家住的是中上等的弄堂房子。杨太太坐在饭厅里打麻将,天黑得早,下午三点钟已经
开了电灯。一张包铜边的皮面方桌,还是多年前的东西。杨家一直是新派,在杨太太的公公
手里就作兴念英文,进学堂。杨太太的丈夫刚从外国回来的时候,那更是激烈。太太刚生了
孩子,他逼着她吃水果,开窗户睡觉,为这个还得罪了丈母娘。杨太太被鼓励成了活泼的主
妇,她的客厅很有点沙龙的意味,也像法国太太似的有人送花送糖,捧得她娇滴滴的。也有
许多老爷,得空便告诉她,他们的太太怎样的不讲理。米先生从前也是其中的一个,他在自
己家里得不到一点安慰,因此特别地喜欢同女太太们周旋,说说笑笑也是好的。就因为这个
,杨太太总认为米先生是她让给敦凤的。

  灯光下的杨太太,一张长脸,两块长胭脂从眼皮子一直抹到下颏,春风满面的,红红白
白,笑得发花,眯细着媚眼,略有两根前刘海飘到眼睛里去;在家也披着一件假紫羔旧大衣
,耸着肩膀,一手当胸扯住了大衣,防它滑下去,一手抓住郭凤的手,笑道:“嗳,表妹—
—嗳,米先生——好久不见了,好哇?”招呼米先生,双眼待看不看的,避着嫌疑;拉着敦
凤,却又亲亲热热,把声音低了一低,再重复了一句“好么?”痴痴地用恋慕的眼光从头看
到脚,就像敦凤这个人整个是她,一手造就的。敦凤就恨她这一点。

  敦凤问道:“表哥在家么?”杨太太细细叹了口气道:“他有这样早回家来么?表妹你
不知道,现在我们这个家还像个家呀?”郭凤笑道:“也只有你们,这些年了,还像小两口
子似的,净吵嘴。”郭凤与米先生第一次相见,就在杨家,男主人女主人那天也吵嘴来着,
非常洋派地,如同一对爱人。米先生在旁边,吃了隔壁醋,有意地找着敦凤说话,引着杨太
太吃醋,末了又用他的汽车送了敦凤回家。就是这样开头的……果真是为了这样细小的事开
头的,那敦凤也不能承认——太伤害了她的自尊心。要说与杨太太完全无关罢,那也不对,
郭风的妒忌向来不是没有根据的,她相信。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围着这包铜边的皮面方桌打麻将,她是输不起的,可是装得很泰然
。现在她阔了,尽管可以吝啬些;做穷亲戚,可得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大方。现在她阔了,杨
家,像这艰难的时候多数的家庭,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杨太太牌还是要打的,打牌的人却
换了一批,不三不四的小伙子居多,敦凤简直看不入眼。其中一个,黑西装里连件背心都没
有,坐在杨太太背后,说:“杨伯母我去打电话,买肥皂要不要带你一个?”问了一遍,杨
太太没理会,她大衣从肩上溜了下来了,他便伸出食指在她背上轻轻一划。她似乎不怕痒,
觉也不觉得。他扭过身去吐痰,她却捏着一张牌,在他背上一路划下去,说道:“哪,划一
道线——男女有别,啊!”

  大家都笑了。杨太太一向伶牙俐齿,可是敦凤认为,从前在老爷太太丛中,因为大家都
是正派人,只觉得她俏皮大胆;一样的话,说给这班人听,就显着下流。

  隔壁房间里有人吹笛子。敦凤搭讪着走到门口张了一张,杨太太的女儿月娥,桌上摊了
唱本,两手揿着,低着头小声唱戏,旁边有人伴奏。敦凤问杨太太:“月娥学的是昆曲吗?


  米先生也道:“听着幽雅得很!”杨太太笑道:“不久我们两个人要登台了,演《贩马
记》,她去生,我去旦。”米先生笑道:

  “杨太太的兴致还是一样的好!”杨太太道:“我不过夹在里面起哄罢了,他们昆曲研
究会里一班小孩子们倒是很热心的。里头有王叔廷的小姐,还有顾宝生两个少爷——人太杂
的话,我也不会让我们月娥参加的。”

  牌桌上有人问:“杨伯母,你几个少爷小姐的名字都叫什么华什么华,怎么大小姐一个
人叫月娥?”杨太太笑道:“因为她是中秋节生的。”亲戚们的生日敦凤记得最清楚,因为
这些年来,越是没有钱,越怕在人前应酬得不周到,给人议论。

  当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杨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来,脖子
往里一缩,然后凑到敦凤跟前,蒙蒙地看着她,推心置腹地低声道:“下地是四月里,可是
最起头有她这个人的影儿,是八月十五晚上。”众人都听见了,哄笑起来,抢着说:“杨伯
母——”“杨伯母——”敦凤觉得羞惭,为了她娘家的体面,不愿让米先生再往下听,忙道
:“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点了个头就走。杨太太也点头道:“你们先上去,我一会儿也
就来了。”

  在楼梯上,敦凤走在前面,回过头来睃了米先生一眼,含笑把嘴一撇,想说,“亏你从
前拿她当个活宝似的!”米先生始终带着矜持的微笑。杨太太几个孩子出现在楼梯口,齐声
叫“表姑”,就混过去了。

  杨老太太爱干净,孩子们不大敢进房来,因此都没有跟进去。房间里有灰绿色的金属品
写字台,金属品圈椅,金属品文件高柜,冰箱,电话:因为杨家过去的开通的历史,连老太
太也喜欢各色新颖的外国东西,可是在那阴阴的,不开窗的空气里,依然觉得是个老太太的
房间。老太太的鸦片烟虽然戒掉了,还搭着个烟铺。老太太躺在小花褥单上看报,棉袍衩里
露出肉紫色的绒线裤子,在脚踝上用带子一缚,成了扎脚裤。她坐起来陪他们说话,自己把
绒线裤脚扯一扯,先带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个什么样子!今年冷得早,想做条丝棉裤罢
,一条裤子跟一件旗袍一个价钱!只好凑合着再说。”

  米先生道:“我们那儿生一个炭盆子,到真冷的时候也还是不行。”敦凤道:“他劝我
做件皮袍子。我那儿倒有两件男人的旧皮袍子,想拿出来改改。”杨老太太道:“那再好也
没有了。

  从前的料子只有比现在的结实考究。”敦凤道:“就怕不够。”

  杨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还不够你改的么?”郭凤道:

  “我那儿的两件,腰身特别地小。”杨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么?我还记得你从前
扮了男装,戴一顶鸭舌帽子,拖一条大辫子,像个唱戏的。”敦凤道:“不,不是我自己的
衣裳。”

  她腆着粉白的鼓蓬蓬的脸,夷然微笑着,理直气壮地有许多过去。

  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青人,杨老太太知道她说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觉
得不愉快,立起身来,背剪着手,看墙上的对联。门口一个小女孩探头探脑,他便走过去,
蹲下身来逗她玩。老太太问小孩:“怎么不知道叫人哪!

  不认识吗?这是谁?”女孩子只是忸怩着。米先生心里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
没有旁的称呼。老太太只管追问,连郭凤也跟着说:“叫人,我给你吃栗子!”米先生听着
发烦,打断她道:“栗子呢?”敦凤从网袋里取出几颗栗子来,老太太在旁说道:“够了够
了。”米先生道:“老太太不吃么?”敦凤忙道:“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记得。”米
先生还要让,杨老太太倒不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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