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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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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啦?对着财神爷发愁,又发生经济恐慌啦?”
  银环面带愁容说:“除掉交伙食,没回家过年的钱。”
  “唉呀!我亲爱的姐姐,别上愁嘛,没关系,我兜着你。不过,我过年手头也很紧,这么办,伙食费我替你交,你手里那几个钱都带回家去吧。”小叶是来取围巾的,说完话她就从床上取下围巾,匆匆离去。银环掂着手里的钱沉静了一会,象想起什么,自己点了点头。弯腰打开包袱,三翻两翻,找出自己存的那块黑底粉花的平绒衣料,连同一丈五尺鸭蛋青色的洋布里子,用包袱裹好,匆忙走出医院,远远望着小燕,她说了声:“等我一下。”直奔傍依唐林街的一个胡同走去。
  胡同口拐弯处,有一家商号,外面吊着米黄色的棉门帘,上边用黑色丝绒镶嵌着一个大得吓人的“当”字,她照直走进去。
  里面的柜台,远高过她的脑袋。一个秃头的家伙,象凭依城墙似的从上边朝她探头注视着。她怀着几分羞惭,吞了一口空气,发了发狠,双手举起小包袱,用力投掷上去。呆了有四五分钟,秃头从城墙高处再次探出,先打了个哈欠,然后慢吞吞地:
  “不顶!”随着话音,小包袱落地。
  “怎么不顶?”银环用他的话反问着,没去拾包袱。
  “当铺爱见成物,你这是衣料。”他摆出要走的样子。
  “等一等!要是有成物伴搭呢?”
  “拿来!”从柜台高空,伸出一只指甲修长没有血色的手。
  银环毫不犹豫,脱下姜黄毛衫,和包袱缠在一起,从新投上去。
  算盘一阵连续作响,听见秃头在柜台里面说:“十块钱!”“归总十块?”她吃惊地向柜台望着。“光是衣料也得二十多块哪!”看到秃头再次探出身来欲将衣物扔还给她的时候,她发狠了:“开手续!”
  她拿着当票,刚一出门,正碰上小燕,想藏掖手里的东西已来不及,小燕盯住她拿当票的那只手。
  “银环姐,你这是做什么?”
  “我当两件穿不着的衣裳。”为了表示平淡无事,她故意微笑着。
  “骗人,这么冷天,你的毛外衣是穿不着的?”
  “打春好久了,现在河开雁叫,要脱棉衣啦。”
  “把苦瓜当甜瓜吃,你们都是跟杨叔叔学的。咳!净怨我的嘴不严,累的你跟着受罪。”
  “小燕子呀!可别这么看问题。要知道,在同志们一起生活中,自己受点委屈,旁人得到点好处,身上冰凉点,心里是暖和的,你懂不懂?”
  “环姐!我懂,我懂得你的心……”小燕含笑的眼睛里蒙了湿润的泪水:“不过……”
  “不过什么,怕拿回钱去挨批评,是不是?不要紧,我跟你去,顺便给周伯伯瞧瞧病。”
  银环回到医院,取了一只旅行药箱,随着小燕朝西下洼子走。快要进入大街,一位卖劈柴的老汉,慌张地迎面走来。劈柴从筐里不断掉落,他也顾不上拾捡。遇见小燕她们,他制止说:“别往前走啦。大街上,宪兵队、警察队、便衣队滚着疙瘩检查证明书,快快躲开!”两人听了只得绕开顺城街,找背静地方走。路上两人提心吊胆,拉开距离,互不说话,互相瞟着,好容易才走到西下洼的坑沿,小燕回头,长出一口气说:
  “总算到家了!”
  “别大意,你先回家看看。”
  时间不大,小燕探出头来,左顾右盼之后,向坑沿招了招手。银环知道没有问题,提着药箱到她家去。
  院里很清静,北屋门锁了,东屋门关着。西屋里周伯伯高声讲话,象是跟谁呕气:“……从前只说好刀切药不如不划破口,现在看,打破脑袋不怕用扇搧,这条命是从狗日的汽车站辘底下拾来的。”
  银环听着话音,断定杨晓冬他们都在西屋,便直接进西屋去。
  周伯伯眼睛塌陷,脸庞消瘦,胡须茸茸,显得更加苍老。他刚撩开棉被坐起来,侧歪着身子,等杨晓冬给他披棉衣。韩燕来站在下手,试着给他缠绷带,他的技术不够好,每缠一遭,病人咧一咧嘴:“看你手脚重的,这不是叫你捆绑犯人。
  小燕呢?”
  “周伯伯!我来。”银环放下提包,从燕来手里接过绷带,坐在周伯伯对脸。
  “行吗?脏呵!”周伯伯忸怩不安了。
  “让她缠吧,她比小燕高明得多哩。”杨晓冬说着同银环打招呼。小燕向他们学说了街上戒严的情况。银环缠了几遭,想着看看伤势轻重,从新解下绷带,仔细检查了一番,见伤势不重,便打开药箱,涂了些药,很快绑扎处理完毕。她安慰病人说:“你放心吧,这不是骨折,果真那样你痛的就吃不住啦。别老躺着,可以活动活动,试着走一走。”
  周伯伯听罢,屈伸了一下大腿,果然不十分痛,绷带缠的不松不紧,腿上象减轻了分量,感到挺舒服。心里一阵喜悦,他说:“你杨叔叔又有了身份证,我的伤势又轻了,受苦人平安就是福。小燕,你去找长生他娘,叫她给我借上几块钱,回来置买点年货,割一斤肉,连治病的先生,一块吃顿饺子。”
  燕来说:“有钱人过年,穷人们过难,长生家也不宽绰。杨叔叔他们也不在乎吃喝。依我看,家里有白菜,有剩馃子,包顿素馅饺子算啦。欠债的事,等吃过饭后,我到邢大婶家张张口去。”
  “你就不要出门啦。省的捅马蜂窝。”周伯伯瞪了他一眼。
  杨晓冬忙着排解说:“吃上素馅饺子就不赖,在外边过年遇到敌人出动,吃不上饭的时候也多着哩。欠下的债,你们别张罗了,由我写信想办法。”
  “还能叫你想办法?小燕!我没说叫你借钱去呀?怎么不动弹?”
  小燕心理有底,纹丝不动,对周伯伯的话,一声也不哼。
  周伯伯恼火了:“你不去我去,我不信姓周的在西下洼赊不出账来。”
  “周家伯伯,你可不能走远路,静养几天再看。用钱!我有一点。”银环说着,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那一叠票子。她数了十元交给燕来,要他还苗家的账。又数了十元递给小燕,说:“给你杨叔叔买件衬衣、买双新鞋,余下的置买年货。”转过身来她对周伯伯说:“你不是叫小燕出门借钱吗?我看罢啦!年根底下,穷人家都够紧的,这里还有几块钱,给你留下,买两瓶虎骨酒,你老人家的伤势不重,多将息几天就好啦!”
  对于银环这种慷慨的举动,除了小燕有精神准备以外,他们三位都感到很突然,韩燕来象看陌生人一样盯着银环分钱,杨晓冬楞了一会说:“你哪有富裕钱,是过年发双薪啦?发双薪有几个钱呢,留着你自己用吧!”
  银环笑了,笑的很勉强。小燕实在憋不住了。她说:“你们都没看见呀,她连身上穿的毛衣都送到当铺去啦!”
  这句话,把三个人的心都打动了。杨晓冬盯着银环纤细而又穿著单薄的身躯,久久没有说话。韩燕来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激动。激动最厉害的是周伯伯,他心里一酸,热泪盈眶了。他想:这样有身份的姑娘,象亲人一样给自己看伤治病打绷带,还拿出钱来给自己买药,她贪图我这个孤老头子什么呢?什么道理使得她数九寒天把自己的衣裳都变卖了给人雪里送炭呢?没有旁的原因,她必然是共产党。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共产党就不容易找出这样好心肠的人来。怪不得老韩兄弟在了党,情愿把身家性命都搭赔上,他敢情是甘心乐意呵。……老人感到眼里那股热辣辣的东西要向外流,他不愿意叫人瞧见,扭转头挥掉了。
  一阵沉默过去,杨晓冬打定了主意,他很开朗地说:“既然你把钱送来了,咱们就大大方方地开销开销。第一,苗家的账要还;第二,周伯伯的药要买;第三,不但要置买年货,还买几瓶酒送礼。”他把三项开支的款子都递给韩燕来,然后拿起最后的钱,用商量的语气向银环说:“我的衣服鞋子,买不买不吃紧,这点钱给你父亲拿回去。”
  银环什么也没表示,从杨晓冬手里接过钱,转过头来问小燕:“晓得你杨叔叔穿多大尺寸?”
  “我早比试过几次,总想铰双底子作一对,没鞋面布,也抽不出工夫来。”
  “不用作啦!你到外边给他买一双吧!”她把钱从新交给了小燕。
  这时候杨晓冬也就不拒绝了。便嘱咐小燕说:“你们兄妹作伴出去置买东西,要记住在附近小市上买,可不许到远处去。”
  燕来兄妹走后,周伯伯睡着了,杨晓冬同银环回到燕来家的东屋,北屋苗太太上街还没回来,室内室外显得分外寂静。杨晓冬发觉东屋没生炉火,感到凉嗖嗖的,便问银环说:
  “屋里没火,你冷不?”
  银环认为他要说她当衣服的事,回答说:“脱件毛衣,能冷多少?在医院工作,一年四季都穿单衣服。”
  杨晓冬忽然想起了往事,他带着幽默的口吻说:“这件毛衣为革命出力不小呵!我进城的那天夜里,它替我挡了风寒,现在咱们困难的时候,它自我牺牲,为我们到当铺里坐牢。将来不能忘记它的好处。”
  银环笑了笑,脸红了,她没有作声。她深记着他给她在公园上山上说的话。她愿意在一切问题上更有涵养,她站起身,看样子是想告辞了。
  杨晓冬拦住她说:“干什么要走呢,要你到这里来是研究问题的,咱们先研究研究韩燕来入党的问题。”
  综合韩燕来的优点缺点,作了分析,两人同意介绍他入党,认为有机会的时节,叫他到根据地去见识一下。接着银环谈到高自萍,她说高自萍的叔父卧病刚好,他们叔侄正在进行伪省长的工作,据说已经有些眉目。这些事本是几个钟头前高自萍亲自对她讲的,但她当着杨晓冬总不愿谈论这些,连一起去行宫的事,她都回避了。
  杨晓冬见她谈的很不起劲,便说:“高家叔侄的工作,远水不解近渴,我想利用春节的机会,向敌人开展‘政治攻势’,你看行吗?”
  银环很有兴趣的回答:“当然行啦,你只要写出宣传品来,我负责刻印散发!”
  杨晓冬说:“过去城里的习惯,每逢过年,都送贺年片,代替拜年,现在怎样?”
  银环说:“现在也有呀。过年起五更后,机关衙门,绅商大户,都派公务员、学徒的或是听差的拿着成匣成袋的贺年片,分头拜送,这时街上影绰绰的不断行人,家家门户都紧闭着,送贺年片的敲着门板:‘张老爷恭禧!’‘王老板发财!’隔着门缝把贺年片投进去,我们那个医院,不能算什么大机关,到初一早晨,红红绿绿的装满一药车子呢。”
  “还是这样。好,你能不能找到钢版蜡纸?”
  “编尽法儿,还有找不到的?”
  “那太好啦!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在敌人度春节的时候,给他们送几张‘恭禧发财’。”
  
第八章

  “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又是好晴天,可别睡懒觉呵!”小燕大清早从外面买了两棵白菜,带着十分喜悦的心情回家,见同院都没动静,她就想把大家伙叫喊起来。东屋杨晓冬早已起身,他正在看书报,没有吱声;西屋周伯伯咳嗽一声,也没表示什么;只有北屋的进室,听到喊声再也无法安静,不顾天气再冷,光着屁股眼子爬到窗台,才说要响应两句,被他妈妈捉住两条腿拖进被窝去了。
  没人答言,并没减低小燕的情绪,她推开门将白菜放在案板上,然后打开门帘,放出两只鸽子。鸽子落在西房檐,睁圆眼睛,盯看小燕咕咕直叫。
  “你们真机伶,知道给吃的?”她把昨天偷偷买的红高粱撒在院里一把。鸽子飞下来,哆嗦着脑袋啄食。小燕一面切菜,发现雪里白不断与金凤头争夺。“东西海着哩,没点让性,今天过年,管你们个酒足饭饱。”说着又撒出一把。它们见新弃旧,又挨挤在一块争夺。
  户外那棵粘满霜雪的柳树上,满是树挂,象是银条,成群麻雀落在银条上面,它们正在朝着东方晨雾中升起的鲜红太阳纵情歌唱。一只麻雀偶然回过头来,发见韩家院里这种从来少有的大方景象,招呼同伴唧唧喳喳连飞带跃飘下院来。树上霜花一时纷纷坠落,映在阳光中,好象霞光彩色的瀑布一样。
  麻雀与鸽子争食,演成喧宾夺主,小燕切下一个白菜疙瘩,对准雀群狠狠投去;哪知麻雀作贼心虚,随时警惕,菜头打来,一哄而散。倒把毫无准备的金凤头,打了个筋斗。小燕急跑出来,抱起金凤头替它抚摸,这时听到外面响着有规律的叩门声,隔着门缝一瞧,是银环推车来了。
  银环鬓边冒汗,脸色彤红。呼吸喷着白气。她精神奕奕地低声对小燕说:“他可在家?”
  杨晓冬隔着玻璃窗已瞧见她,知道问的是自己,便在屋里咳嗽了一声。银环听了,再也不问小燕,放下车子撩门帘走进去。杨晓冬看出银环是有高兴的事,便问:
  “事情办好啦?”
  “都办好啦。油印机蜡纸等都准备齐了,老家又送来现成的,这里边就是。……”她说着摘下斜挎在肩头那个鼓绷绷的背包。
  “趁着现在没有人,先打开看看净啥东西。”
  “东西留下回头再看,你立刻抓紧时间,到城外去一趟,大娘等着你哩。”
  “你说什么?”杨晓冬有些糊涂,可也猜到几分。
  “你母亲来了呀,这些宣传品就是她带来的。昨夜又是宿在我家。上次没让她见你,心里挺后悔。这遭儿我一提念,她老人家跟来了,我告诉她在公园红木桥旁边的皇亭子等着你。现在路上的情况很安定,你带上证明书,骑着车子前头去,我随后就到。……”
  按照银环的路线,杨晓冬怀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心情,登车离开西下洼,去和母亲会面。
  母亲在他思想中,地位很高大。他的母亲生在多灾多难的祖国,愁城困海的家庭,父亲死后,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地渡过零丁孤苦的童年。在他刚读书的时候,每从书本上获得点新鲜故事,总要同母亲分享。多少个灯前月下,多少个风雪晨昏,他向母亲讲说着《伯俞泣杖》、《孟母择邻》、《岳母刺字》的故事。有时他又为母亲唱歌,安慰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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