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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部分

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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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参军后是个好战士,很快入了党,在有名的齐会战斗中,他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为了纪念他,我带着吃奶的孩子,奔赴内线工作,找到父亲,重回省城,移居郊区,内线联络,这样做我认为是服从了党的需要,继承了爱人的遗志,我没想过旁的,工作就是我最大的安慰。梁队长是好同志,他心地善良,为人忠厚,最希望同我接近,无论是路东路西,总愿意看到有我这么个人。凡有我在场,他和他的队员就工作更加热情,作战更加勇敢,生活更加愉快,我为什么不满足他的希望呢?我反对淫荡下流的女人,也反对躲躲闪闪见了男的就红脸的女人,宁愿象尤三姐痛快地死去,也不愿作尤二姐忍辱地活着。有些人并不了解我,甚至有人骂我,尽他们笑骂吧,新衣服溅上个油点能洗下去,白藕长在淤泥里染不上脏。党对于它派赴内线工作的同志,什么都了解,什么都考虑过的。妹妹,我求你,别把我的不幸消息告诉爸爸。爸爸一生够苦的啦,幼年丧父,中年丧妻,为拉扯两个女儿,累折了他的筋骨。他老人家忠厚老实,受过我这不孝女儿百般的辖制。我们长大了,都作的是他非常害怕但又没法拒绝的事。上次我见他老人家身体很坏,他在世界上还活多久呢,请你们把嘴封牢一点,不要再拿我的不幸消息折磨他了!
  妹妹!对你,我说什么呢?你年轻、诚实聪明又有文化,直接跟着领导同志工作,进步一定很快。不过我觉得你在爱情这本字典上,还有不少生字。依我看,爱情不是花晨月夕下的甜言,也不是软绵绵的眼泪,更不是金钱物质的收买品。我主张:要找个志气刚强的汉子,别要那蝎蝎螫螫男身故作女态的人;选老婆也不要弱柳扶风,眼泪洗脸的“林黛玉”,要他有几分“丈夫”气。我总嫌你懦弱,认为你身旁那个后生,利用你的脆弱温情,笼络你又想控制你,我早看出你想摆脱他,要摆脱,得拿出点毅力和勇气来,世界上无论作什么事,没点毅力,没点勇气,没点冒险精神是做不成的。愿你在爱情以及一切问题上,再干脆点!再坚强些!
  现在说说我最后的一件心事吧!我的小离儿才五岁,她是我心尖子上的一块肉。她父亲家里没一个亲人,又不能跟着外祖父,你也没有精力养活她,我才是个半脱离生产的干部,不能给公家添麻烦。我想有两个办法:第一是拿她送交梁队长,估计他会同意,因为他对我好并喜爱这个孩子;如果他有不能克服的困难,那就把她送给缺儿缺女的爹娘。不管送给谁,要求组织上给她点荣誉,给她挂上个革命烈士子女的头衔,这点是搞地下工作的同志们最关心的。我没给孩子留下产业,要留这点荣誉,等将来小离儿长大读书的时候(我想到那时候省城就解放啦),叫她向同学们讲说讲说,她是什么样爹娘留下的女儿,让同学们知道:万恶的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给我们国家民族造成多大的灾难,他们杀戮过多少无辜的父母,遗留下多少寡妇孤儿!让同学们知道和平是多么可贵,知道他们在充满阳光的幸福生活下学习,是先辈人怎样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小离儿要读书,最好送到新水闸小学,这有它的特殊原因。过去,我是在这个学校读高小的,那时候东三省叫日本鬼子强占了;我们校里来了个插班生,她父亲在沈阳北大营作小生意,九一八事变时被日本鬼子杀死了,她跟着妈妈逃进关来。在“满洲国”当“顺民”时,她从来不敢大声讲话,这次回来,火车一开进山海关,她大声说:“妈妈!我告诉你一句话,现在我是中国人啦!”中国的儿童都有爱国热忱,坚持不抵抗主义的是国民党的一撮败类。
  日本鬼子占领后的新水闸高小也大变啦。我每次到都市来,差不离总要围着母校门口转两个圈子,每当我看到面黄肌瘦的孩子们无表情的朝着红膏药旗敬礼,或是隔墙听见孩子们象哭一样地念“阿依吾叶殴”的时候,就觉得比刀子割我的心头肉还难受。我希望,我想也一定,小离儿再到新水闸念书的时候,中国就是人民的中国了,正象我们过年贴春联写的“普天同庆,大地回春”一样。那时候的中国人民可以自由地呼吸,可以自由地歌唱,可以有共产党的领导下选择自己最理想的工作。那时候呵!嚼着苦瓜也是甜丝丝的呀!……
  妹妹:你同意我谈的这些问题吗?你怀疑我有这样的闲情逸趣吗?你认为这不是我的真情流露吗?你认为这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说老实话,现实生活我是很痛苦的。我把唯一的幸福寄托在理想和希望中了。别阻拦,别责怪,让我愿说就说愿想就想吧。让我以一个囚在敌人监狱中的年轻的共产党员的身份,向同我女儿一起的高小学生,不够,应是省城所有的高小学生,还不够,让我向新中国所有的青年人表达我的心愿吧!青年人哟!我向你们祝福。祝你们热爱自由,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吧!这些都不是容易得到的哟!你们也许还不大懂得这些东西多宝贵。我开始懂的也不多,到了敌人监狱里失掉生活自由的时候,才更知道它们的宝贵了。我虽然是做了母亲的人,可我还不过是二十四岁的青年哟!我多么想自由,多么想活下去,至少希望活到城市解放,能看到你们欢蹦乱跳的那一天。现在看来,这都成了奢想。……
  敌人也想让我活下去,还答应叫我在物质生活上活好一点,只要从我身上得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我想活,我知道“死”并不是个愉快的名词,它的含意里有痛苦。但我不能避开它而丢掉我最宝贵的东西,这些东西不用说作为一个党员,就是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也是不能失掉的。这样,我的未来就可知了。青年学生们,同时代的青年们,未来的青年们,让我——一个年轻的共产党员为你们的光明前途祝福吧。……
  今天,这位房东姑娘还叫我写。她再一次保证,一定把信送到你们手里。我真感激她。经过一周的观察考验,我认为这个姑娘可靠,请组织信赖她。
  我还说什么呢?在旧时代,人们常说“红颜薄命”,我既非红颜,也不信命,我就知道相信党。我新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党给的,我要把生命中的每一片断,哪怕是一分钟,都愿为党做点工作,可惜,我现在能作的事情并不多了。我被约定明天给特务头子多田单独会面,这是个不平常的会面,一个是敌伪方面权威人物,一个是普通的共产党员;他对我有企图,我对他有打算。不知这样作是否妥当?也不知道能不能作成,但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想作的一件事了。……
  银环看了看信上日期,是三天以前写的,就是说金环在三天以前还没发生问题,现在她的情况又是怎样呢?她最后作了什么事,成功还是失败了?真急死人。银环拿起那个信封抖了抖,没发现什么,迎灯一照,发现信封底处,还有另一张折成方形的信笺,伸手掏出来看,信纸同金环用的一样,字体大不相同,潦草地写着:
  地下工作负责同志们:
  我要替不知名的大姐,续完她的遗书。
  关于我本人不用介绍了。大姐说,在政治上她给我负责任,我的姓名和住址暂时最好不写,万一丢了,我们母女性命就难保啦。何况,不论在多么紧急的情况下,只要见到你们的面,我总会告诉你们的。现在让我说说大姐的事:大姐在第四天就不再写了,她从多田处谈话回来,精神有些变化,说她头皮发痒,向我借头簪,我把母亲的给了她,她不满意;按照她的要求,我从街上给她买了一只骨头簪子,又硬又尖,她高高兴兴地抿藏在头发里。第六天早晨,便衣特务带她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大姐偷偷对我说:“你注意打听着点,今天也许出件叫人高兴的新闻。”当天他们谁也没回来,第二天,特务们来取铺盖,说任务结束了,要回机关去。我要求他们告诉大姐的下落。他们是这样谈的:多田和大姐个别谈话以后,对她抱了不正当的企图,先是要她提供地下工作组织情况,以后说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同共产党断绝关系,先是她不肯,后来不知为什么,她又答应了。多田说要她变变生活方式,为她准备了高等服装名贵首饰,要她洗澡烫发换装,去赴筵席。多田准备在筵席上宣布她归顺“皇军”,然后派她去新民会工作,他个人的企图还安排在下一步。这一切,都遭到她的拒绝。她声言一不赴筵,二不任职,要找个方便地方,先同多田顾问谈谈,只要谈通了条件,顾问所要求的她都乐于应承。多田同意了,交谈地点是在靠北城的红楼里——国民党逃跑省长的别墅。多田是日本帝国主义豢养多年的老牌特务,处事对人颇有经验,他接待她是作了成败两种准备的。
  她去红楼见他的时候,经过周身检查,才被允许进去的。特务说:“姑娘虽是好样的,还是欠沉着,她动手太早啦,又没有应手的武器。也许日本人命不该绝,要是从咽喉上再刺正一点,多田就省得回北京住医院啦。”另一个特务夸奖多田,说他受重伤后,还能掏出左轮朝女犯人连发五枪。……
  银环读到连发五枪,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浑身颤抖,眼睛瞪直,象是要找个支撑身体的依靠,看到饱含晶莹眼泪的小燕儿,便扑向前去,两人拥抱住放声痛哭。韩燕来嘴唇咬紧,眼睛瞪圆,死盯住墙角,仿佛一错眼珠,那里就有什么东西要跑掉。杨晓冬猛然挥手,撩开身上的薄棉被,三歪两晃抢步到灯前,双手分开捺住两个桌角,不知是因为体弱需要支撑,还是他以往在工作中习惯了这种姿势,这姿势颇象站在扩音器前对千百看不见的群众讲话一样:
  “金环是真正的共产主义者,是革命的好同志。她把生命中最后的时刻都用来打击敌人。她的女儿是我们大家的孩子,是共产党的下一代,用不着担心,我们再困难也要教养她,遗弃革命子女是犯罪的。她的遗书遗物;一定保存好,几时城池解放了,这些东西都陈列到烈士馆去。”
  说着他双手离开桌子,皱紧浓黑的眼眉,睁着红肿得怕人的眼睛,寻找同屋的伙伴。银环同小燕儿担心他要晕倒,赶过来试着搀扶他,他挥手拒绝,吮了吮焦干的嘴唇,粗声粗气地说:“象金环这样的同志,她要求我们的,绝不是悲伤和眼泪。她要的是霹雷和火剑,我们要用霹雷和火剑去消灭敌人。银环,你要更有勇气、更坚强些,打开对关敬陶夫妇的争取工作,在这一点上,烈士已经为我们奠定了争取工作的基础。必要时节,我直接同姓关的会面。燕来既已打入敌人内部,要很好联系咱们释放的那几个人,大力提高他们的政治觉悟,并设法把张小山安插进去,暂时由他负责对路西的联络。我们无所畏惧,我们绝不退却!敌人!你示什么威?你连放五枪自豪吗?你见我们的同志流血高兴吗?告诉你,我们有的是力量,你等着!有朝一日,我们要狠狠揍你们!”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抡动右拳,猛击桌面。桌缝里冒起一缕灰尘;金环那封血泪信笺,象白蝴蝶般的从桌面飞起。

  几天来,银环坐不安,睡不稳,吃东西咽不下,她脑子里始终萦绕着姐姐的影子。姐姐留下的那封信,她反复读过很多遍,越读越感到亲切,亲切到能听出她喝斥敌人的声音,能看到她拚刺敌人的动作。几次做梦,梦见她帮助姐姐从敌人囚笼里冲出来了,醒来之后,觉得世界上缺少姐姐,仿佛丢了不可缺少的依靠。心里空空落落的,姐姐平素对她的斥责,现在感到是抚慰;姐姐对她的希望,现在感到是责任。她怨恨自己懦弱无能,感到自己为党工作的太少,为了纪念她,下定决心积极工作,弥补姐姐牺牲的损失。这样,她本着领导的指示,在一天的上午十点钟,大胆无忌地进了关敬陶的家。由于她的满腔热情和充分的思想准备,她给那位团长夫人整整讲了两个钟头。从对方的反映中,她感到她的力气没有白费,陶小桃表示她的丈夫很快就要出来,可以把意见转达给他,还跟她建立友情,订了下次会晤的时间。这事情填补了银环一点空虚,减轻了一点伤痛,回到小叶家东院正是午后一点,躺在床上她第一次稳稳地睡了一觉。
  现在银环睡醒了,当镜理了理头发,搬条板凳坐在叶宅小东院台阶下,时间接近黄昏,阳光已不刺眼,她盯着窗前的向日葵出神。向日葵开着冰盘大的黄花,矫健地挺立着。紫红色的牵牛花偷偷地张开了喇叭嘴,小雏鸡整天跑叫的疲乏了,躲在葵花叶下闭着眼睛憩息,小独院的一切都处在宁静状态中。忽然听到室内的钟声,她想小叶下班还有一点多钟,吃晚饭还早哩。她想利用这点时间,骑上车子去找替姐姐送信的姑娘,如果找到这个人,好好对她进行教育,争取她给我们多作些工作。
  关于那位不知名姓的送信姑娘,她估计很可能是韩燕来打救的那一位,因此还得去问韩燕来,于是,她骑车直奔西下洼。
  快到小燕家门口,她忽然想起杨同志跟她规定过见面的时间地点,不应该随意碰头;再说,这样冒然去找,他们也未必在,燕来不是在伪治安军里补了名字吗?她这样想时,欲待推车回转,恰碰见一辆三轮蹬过来,蹬三轮的正是韩燕来。银环很奇怪,问他干什么去,韩燕来下了车当时没答话,同到大门跟前开了锁,两人把车推进了院子。
  韩燕来说:“新搬的房子缺一扇门,我想把西屋的门拆走。”
  银环说:“你补上名字了,还能随便出来吗?”
  “我才去,还没发军装,再说,我有个盟弟当司务长,还不是自由兵么!怎么,你这遭儿来有事吧?”
  “我想再问问你,咱那天说的那个姑娘,到底住哪里?”
  “我当时没留心,总起来说是北城,大概在奎星阁以北,门牌号码都被我忘光了,仿佛迎门墙上贴着什么日本商标似的。”银环把燕来讲的和送信姑娘说的联起来一想,觉得这个地方定是北河沿一带,她感到找这位姑娘有些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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